西线轶事（节选）
徐怀中
陶坷和刘毛妹从小住一个院，相互看着长大的。在户口本上，刘毛妹登记的并不是这样一个十足女性的名字。因为生得白净，头发鬈鬈的，衣服总是整整齐齐的，又是那么文静，活活像个小姑娘，院里的人都喜欢喊他“毛妹”，喊来喊去成了正式的名字了。
陶坷同幼年的朋友一直没有联系，粉碎“四人帮”以后，小陶和妈妈回到过老院子，听说毛妹的爸爸刘伯伯死得很惨，而毛妹妈妈坚决表示和“大叛徒”划清界限。
入伍到了新兵团，意外地遇到了刘毛妹。随后又有几次见面，小陶感觉到，同她一起长大的这个年轻人变得完全陌生了。那一对眼睛，蒙蒙咙咙的，失去了原有的明澈光亮。当孩子的时候，衣着整洁，现在倒很不讲军风纪，常常是解开两个纽扣，用军帽扇着风。抽的是五角以上一包的烟，一连串地吐着烟圈。无论说起什么事情，他都是那样冷漠，言语间带出一种半真半假的讥讽嘲弄的味道。不像小时候，对任何事情都有着强烈的兴趣，有着十足的热情。
小陶有几次试着给他一些劝告，她说：“我看见一篇文章上讲，‘不能因为第一次飞翔遇到了乌云风暴，从此就怀疑有蓝天彩霞’。你因为不相信有蓝天彩霞，干脆剪掉了自己的翅膀。别太悲观，我们需要振作起来。”
“我也在报上看过一篇文章，上面说‘请正视现实，不必以海市蜃楼里的绿洲，覆盖地上的沙漠。’”刘毛妹逼视着小陶。
“我不是样板戏里的女主角，‘站在高坡上，伸手指方向’，教导你‘向前看，再向前看！’你心里有岩浆，喷出来好了……”
刘毛妹嘲弄地笑笑说：“你还是依赖于幻想。我不再需要依赖什么，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需要，我希望能得到一点人间的温暖。”
陶坷扭头走了。从此他们没有机会再见面，也没有通过信……
陶坷默默地听那个跟担架的小战士讲述刘毛妹牺牲的经过。
“昨天攻打三号高地，我们二连是主攻，营里要配一个步话机员给我们连。别的几个步话机员都争着报名，刘毛妹不作声，在一边卷着烟抽。他心里有数，配属给主攻连，肯定是要过硬的，报名不报名也是他的事儿。可不是吗，最后营里派了他，跟我们突击排上去了。”
“本来决定偷袭，到了高地下面，踩响了地雷，副连长只好命令我们强攻。冲过第一道堑壕的时候，副连长牺牲了，一句话都没有来得及说。出发前副连长指定了一排长做他的代理人，刘毛妹找到一排长，跟上他继续往上冲。不一会儿，一排长又受伤，流血过多，不行了。他指定的代理人是副排长，刘毛妹又跟上副排长继续战斗。副排长拿着话筒，正和指挥所通话，重机枪一阵风地扫过来，他当下牺牲。步话机也被打坏，不能再用了。由于指挥中断，部队开始有些稳不住了。三班有几个战士，把钢盔压得低低的，遮住了自己的脸，要往下撤。步话机员虎实地上去，一脚把走在前头的一个踹倒了。他直直地瞪着他们，火光下看见，那两只眼睛好瘳人哪！三班的几个人不敢再动了。步话机员跳到堑壕上面，大吼一声说：‘大家不要慌，现在听我指挥！’”
“当时我们嘴上不说，心里嘀咕着。你能行吗？不是干部，又不是党员。”
“看样子硬冲是不行。刘毛妹分派了两个战斗组，从两侧佯攻，故意弄得竹子哗哗啦啦响，吸引敌人火力。他带着部队，顺环形壕绕到高地背面，突然发起攻击，冲过了最后一道堑壕。”
“不想刘毛妹胸部和腹部受伤，右腿膝盖骨也打断了，用了七个救急包，才包住了他那些伤口。同志们要背他下去，他说什么也不干。我强把他背起来，他在我肩膀上狠咬了几口，我只好把他放下来。讲好了让他在原地休息，等我们一离开，他就拖着一条断腿往山顶上爬。后来我去看，他爬过的地方茅草铺倒了，草叶上挂着一珠珠鲜红的血。”
“一个越南兵看高地已经完全失守，隐藏在一蓬竹子里，呼唤他们的炮群，想把我们主攻连全部盖在高地上。正赶上刘毛妹爬到这里，他悄悄过去，冷不防一下卡住了那个报话兵的脖子。那家伙抡起手榴弹，砸在刘毛妹下巴骨上。可他硬是不松手，等我们赶上去，敌人报话兵已经完了。刘毛妹把敌人的机子调了一下，拿起话筒想要呼叫。下巴骨和牙床砸得稀，哪里还能叫出声来。他发出唔唔呵呵的声音，可以猜得出，他在向指挥所报告：‘二连占领三号高地！二连占领三号高地！二连……’”
“他丢下话筒，正了正军帽，把长头发掖进帽子里，又扣好了风纪扣。认真地整过了自己的军容以后，他闭上了眼睛，像是过于疲劳，一下睡着了。”
小陶清洗过遗体之后，数过了伤口，大大小小挂花四十四处，这个数字，正好是毛妹的年龄乘以二。
7. 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
A. 刘毛妹这个年轻战士既是普通人又是时代英雄；文章写出了普通人性格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既无贬低之痕，又无拔高之嫌。
B. 刘毛妹牺牲前一处细节描写“正了正军帽”“又扣好了风纪扣”，说明他经受住了战火的考验。
C. “挂花四十四处”“是毛妹的年龄乘以二”，伤口的数量和烈士的年龄放在一起对照，既突显了青年英雄的标志，又加重了悲剧的气氛。
D. 作者运用了大量的细节描写直接写出刘毛妹的牺牲经过，用平静的口吻叙述，使读者更能感受到生命的悲壮与豪迈。
8. 文章开头兴致十足地介绍了“毛妹”这个名字的来历，简析这部分内容在文中的作用。
9. 有人评价说“作品中的青年战士刘毛妹是一个具有时代特征和典型意义的军人形象”，请结合文本简要分析。
【答案】
7. D
8. ①从刘毛妹的姓名入手，引入人物的传闻和故事，照应了题目，同时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②这一部分表现了“毛妹”的文静腼腆，和下文他从外表到内心的改变形成了对比，突出了历史浩劫给他带来的变化。③“衣服总是整整齐齐的”与后文“正了正军帽”“又扣好了风纪扣”形成了一种照应，刘毛妹在战争中成熟，革命战争抚平了昔日伤痕，他，用赤子之心报效祖国。
9. ①时代特征下的军人形象：刘毛妹带着被历史灾难洗劫过的一代青年的思想心理特征，信念动摇，精神苦闷，外表冷漠。他不甘沉沦而又对现实心存希冀，渴望人间的温暖。②典型意义的军人形象：不善言说，技能过硬。他是配属给主攻连的不二人选；顽强勇敢，坚定沉着。刘毛妹在指挥员牺牲、群龙无首的危急关头，挺身而出；英勇善战，以身殉国。在三号高地，拼死对抗越南兵，保住主攻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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