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张中行
季羡林
接到韩小蕙小姐的约稿信,命我说说张中行先生与沙滩北大红楼。这个题目出得正是时候。好久以来,我就想写点有关中行先生的文章了。我又焉得不感恩图报,欣然接受呢?
中行先生淡泊宁静,不慕荣利,淳朴无华,待人以诚。以八十七岁的高龄,每周还到工作单位去上几天班。难怪英文《中国日报》发表了一篇长文,颂赞中行先生。通过英文这个实为世界语的媒介,他已扬名寰宇了。我认为,他代表了中国知识分子,特别是老年知识分子的风貌,为我们扬了眉,吐了气。我们知识分子都应该感谢他。
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却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件怪事:我与中行先生同居北京大学朗润园二三十年,直到他离开这里迁入新居以前的几年,我们才认识,这个“认识”指的是见面认识,他的文章我早就认识了。愧我钝根,未能早慧。不然的话,我早个十年八年认识了中行先生,不是能更早得一些多得一些潜移默化的享受,早得一些多得一些智慧,撬开我的愚钝吗?佛家讲因缘,因缘这东西是任何人任何事物都无法抗御的。我没有什么话好说。
但是,也是由于因缘和合,不知道是怎样一来,我认识了中行先生。早晨起来,在门前湖边散步时,有时会碰上他。我们俩有时候只是抱拳一揖,算是打招呼,这是“土法”。
有时候,我们站下来谈一谈。我们谈一点学术界的情况,谈一谈读了什么有趣的书。有一次,我把他请进我的书房,送了他一本《陈寅恪诗集》。不意他竟然说我题写的书名字写得好。我是颇有自知之明的,我的“书法”是无法见人的。只在迫不得已时,才泡开毛笔,一阵涂鸦。现在受到了他的赞誉,不禁脸红。他有时也敲门,把自己的著作亲手递给我。这是我最高兴的时候。有一次,好像就是去年春夏之交,我们早晨散步,走到一起了,就站在小土山下,荷塘边上,谈了相当长的时间。此时,垂柳浓绿,微风乍起,鸟语花香,四周寂静。谈话的内容已经记不清楚。但是此情此景,时时如在眼前,亦人生一乐也。可惜在大约半年以前,他乔迁新居。对他来说,也许是件喜事。但是,对我来说,却是无限惆怅。朗润园辉煌如故,青松翠柳。北大文星依然荟萃,我却觉得人去园空。每天早晨,独缺一个耄耋而却健壮的老人,荷塘为之减色,碧草为之憔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中行先生的文章是极富有特色的。他行文节奏短促,思想跳跃迅速;气韵生动,天趣盎然;文从字顺,但绝不板滞,有时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仿佛能听到节奏的声音。中行先生学富五车,腹笥丰盈。他负暄闲坐,冷眼静观大千世界的众生相,谈禅论佛,评儒论道,信手拈来,皆成文章。这个境界对别人来说是颇难达到的。我常常想,在现代作家中,人们读他们的文章,只须读上几段而能认出作者是谁的人,极为稀见。在我眼中,也不过几个人。鲁迅是一个,沈从文是一个,中行先生也是其中之一。
在许多评论家眼中,中行先生的作品被列入“学者散文”中。这个名称妥当与否,姑置不论。光说“学者”,就有多种多样。用最简单的分法,可以分为“真”“伪”二类。现在商品有假冒伪劣,学界我看也差不多。确有真学者,这种人往往是默默耕耘,晦迹韬光,与世无忤,不事张扬。中行先生也写文章,他属于真学者这一个范畴。与之对立的当然就是伪学者。这种人会抢镜头,爱讲排场,不管耕耘,专事张扬。他们当然会写文章的。可惜他们的文章晦涩难懂,不知所云。
读者可千万不要推断,我一概反对“学者散文”。对于散文,我有自己的观点:散文应以抒情和叙事为正宗,凡没有艺术性的文章,不能算是优秀作品。拿这个标准来衡量中行先生的文章,称之为“学者散文”,它是决不含糊的,它是完全够格的。在当今“学者散文”中堪称独树一帜,可为我们的文坛和学坛增光添彩。
(选自《我们那个时代》,季羡林著,中国社会出版社2012年9月版,有删改)
14.接到约稿信后,我为什么“欣然接受”?(3分)
15.说说第七节在文章中的作用。(4分)
16.季羡林的这篇作品符合他的“散文观”吗?请结合文章具体说一说。(6分)
答
14.(3分)好久以来,我就想写点有关中行先生的文章了;中行先生淡泊宁静,不慕荣利,淳朴无华,待人以诚且敬业爱岗;中行先生是真学者;中行先生的文章极富特色。(每点1分)
15.(4分)内容上:运用对比,写出中行先生与“伪学者”的区别,突出中行先生默默耕耘,晦迹韬光,与世无忤,不事张扬的特点;结构上:照应上文对中行先生淡泊宁静,不慕荣利,淳朴无华,待人以诚品质的概述,引出下文对中行先生“学者散文”的高度赞扬。(内容和结构各2分)
16.(6分)符合。散文应以抒情、叙事为正宗,且有艺术性。文章抒发了作者对中行先生的崇敬和不舍之情;文章讲述了自己和中行先生交往的事情,如燕园交谈和赠送书籍等;文章第五节“垂柳浓绿,微风乍起,鸟语花香,四周寂静”一句,运用多种感官写荷塘怡人之景,读来赏心悦目。(每点2分,共6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