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战士
孙犁
那年冬天,我住在一个叫石桥的小村子。村子前面有一条河,搭上了一个草桥。天气好的时候,从桥上走过,常看见有些村妇淘菜;有些军队上的小鬼,打破冰层捉小沙鱼,手冻得像胡萝卜,还是兴高采烈地喊着。
这个冬季,我有几次是通过这个小桥,到河对岸镇上,去买猪肉吃。掌柜是一个残废军人,打伤了右臂和左腿。这铺子,是他几个残废弟兄合股开的合作社。
第一次,我向他买了一个腰花和一块猪肝。他摆荡着左腿用左手给我切好了。一般的山里的猪肉是弄得粗糙的,猪很小就杀了,皮上还带着毛,涂上刺眼的颜色,煮的时候不放盐。当我称赞他的肉有味道和干净的时候,他透露聪明地笑着,两排洁白的牙齿,一个嘴角往上翘起来,肉也多给了我一些。
第二次,我去是一个雪天,我多烫了一小壶酒。这天,多了一个伙计:伤了胯骨,两条腿都软了。
三个人围着火谈起来。
伙计不爱说话。我们说起和他没有关系的话来,他就只是笑笑。有时也插进一两句,就像新开刃的刀子一样。谈到他们受伤,掌柜望着伙计说:
“先还是他把我背到担架上去,我们是一班,我是他的班长。那次追击敌人,我们拼命追,指导员喊,叫防御着身子,我们只是追,不肯放走一个敌人!”“那样有意思的生活不会有了。”伙计说了一句,用力吹着火,火照进他的眼,眼珠好像浮在火里。
掌柜还是笑着,对伙计说:“又来了,”他转过头来对我,“他沉不住气里,同志。那时,我倒下了,他把我往后背了几十步,又赶上去,被最后的一个敌人打穿了胯。他直到现在,还想再干干呢!”
伙计干脆地说:“怨我们的医道不行么!”
“怎样?”我问他。
“不能换上一副胯骨吗,如能那样,我今天还在队伍里。难道我能剥一辈子猪吗?”
“小心你的眼!”掌柜停止了笑,对伙计警戒着,使我吃了一惊。
“他整天焦躁不能上火线,眼睛已经有毛病了。”
我安慰他说,人民和国家记着他的功劳,打走敌人,我们有好日子过。
“什么好的生活比得上冲锋陷阵呢?”他沉默了。
第三次我去,正赶上他两个抬了一筐肉要去赶集,我已经是熟人了,掌柜的对伏在锅上的一个女人说:“照顾这位同志吃吧。新出锅的,对不起,我不照应了。”
那个女人个子很矮,衣服上涂着油垢,正在肉皮上抹糖色。我坐在他们的炕上,炕头上睡着一个孩子,放着一个火盆。
女人多话,有些泼。她对我说,她是掌柜的老婆,掌柜的从一百里以外的家里把她接来,她有些抱怨,说他不中用,得她来帮忙。
我对她讲,她丈夫的伤,是天下最大的光荣记号,她应该好好帮他做事。
这都是一年前的事了。第四次我去,是今年冬季战斗结束以后。一天黄昏,我又去看他们,他们却搬走了,遇见一个村干部,他和我说起了那个伙计,他说:
“那才算个战士!反‘扫荡’开始了,我们的队伍已经准备在附近作战,我派了人去抬他们,因为他们不能上山过岭。那个伙计不走,他对去抬他的民兵们说:你们不配合子弟兵作战吗?民兵们说:配合呀!他大声喊:好!那你们抬我到山头上去吧,我要指挥你们!民兵们都劝他,他说不能因为抬一个残废的人耽误几个有战斗力的,他对民兵们讲:你们不知道我吗?我可以指挥你们!我可以打枪,也可以扔手榴弹,我只是不会跑罢了。民兵们拗他不过,就真的带好一切武器,把他抬到敌人过路的山头上去。你看,结果就打了一个漂亮的伏击战。”
临别他说:“你要找他们,到城南庄去吧,他们的肉铺比以前红火多了!”
一九四一年于平山
文本二:
不正面描写敌人,一味关注我方军民人情美人性美,必然无法正面和具体描写战争或战斗场面,这样会不会掩盖至少是让读者看不到战争本身的残酷,一定程度上美化了战争?尤其当作家代表战争受害者一方时,这种未能充分表现战争的残酷而一味追求美好的写作方法,会不会本末倒置?
孙犁的“抗日小说”确实不经常写到大规模战争场面。小规模的战斗,也避免描写血腥屠杀。无论敌人覆灭或我方牺牲,都以极俭省的笔墨轻轻带过,战斗场面始终放在远景。
最有名的是《荷花淀》,写刚刚成立的游击队成功地伏击一船日军,整个战斗只用了短短两话:“枪声清脆,三五排枪过后,他们投出了手榴弹,冲出了荷花淀。手榴弹把敌人的那只大船击沉,一切都沉下去了。”这之前和之后,年轻媳妇们的欢歌笑语,她们在背后对解救他们的丈夫们的充满娇嗔和自豪的议论,远远超过枪弹的声音,才是小说叙述真正的主体内容。
但孙犁的“抗日小说”并不完全回避残酷。他写“残酷”,不是具体的战斗或敌我之间的流血与死亡,而是“北方人民”在日本强加给中国的这场战争中遭受的极度的贫穷与苦难。战场上的残酷转移到人民的日常生计的艰难,体现为日常性的贫穷、哀伤、凄凉与恐惧,这些内容的震撼力,即使孙犁的唯美的笔致,也不曾令其减少分毫。“北方人民”日常性的贫穷、哀伤、凄凉和恐惧,是孙犁小说无须明言的背景,因此他更加需要在这满目疮痍的背景中寻找美好的安慰和激励。他的任务,不是在纸上重复当时的中国读者放眼皆是的“残酷”,而是用“北方人民”的坚韧、乐观、无私和美好来战胜“残酷”。
表现战争中的残酷,孙犁完全有材料,但他节制了笔墨,留出更多的空间来表现他想要表现的。有节制的表现更容易让读者发挥想象,具有更大的暗示性,所以他丝毫不担心这样节制的描写会冲茨战争的“残酷”。只有从未经历战争的磨难、不知道“残酷”为何物的某些当代作家,才会拼命渲染“残酷”,生怕读者看出他不会写“残酷”。在这方面,孙犁的“含蓄”和某些作家对战争的“残酷”的刻意渲染,是有区别的。
(摘编自郜元宝《孙犁“抗日小说”的“三不主义”》)
6.下列对文本一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3分)
A.小说开篇描绘了北方冬天农村的景象,写出了宁静、祥和的时代气象,展现了乡村军民辛勤劳动的画面。
B.小说将一般的山里的猪肉与残废军人卖的猪肉进行对比,突出了残废军人的猪肉品质好,表现了他敦厚的品质。
C.小说描写“我”和肉铺的老板及伙计聊天的场景,闲谈中流露出战友之间的革命情谊,表现了昂扬向上的民族精神。
D.小说写伙计不爱说话,一说话总会提到打仗,表明伙计强烈的杀敌抗日的愿望,为后文写他打胜仗作了铺垫。
7.下列与文本有关的说法,不正确的一项是( )(3分)
A.抗日小说是中国现代小说家表现中国人民救亡图存,浴血奋战,抵抗直至打败日本侵略者的小说。有战争期间发表的,也有战后发表的。
B.孙犁,现当代著名作家,“荷花淀派”的创始人,创作了《荷花淀》《风云初记》等小说。他的小说以正面描写刀光剑影的战争场景见长。
C.反“扫荡”是抗日战争时期,敌后抗日根据地军民为粉碎日伪军“扫荡”所进行的以军事打击为主的斗争。狼牙山五壮士的事迹就发生在此期间。
D.渲染,本是一种国画技法,一般是在需要强调的地方浓墨重彩,使画面形象的某一方面更为突出。用于艺术创作,就是指正面着意描写。
8.文本一的“我”在小说中有什么作用?请简要分析。(4分)
9.文本二关于孙犁“抗日小说”的观点,你赞同吗?请结合文本一的内容简要分析。(6分)
答
6.A(“表现了宁静、祥和的时代气象”错,小说描写的环境虽然表面上宁静、祥和,但是在战争的环境中,危机伏。)
7.B(“他的小说以正面描写刀光剑影的战争场景见长”错,他的小说一般不写正面描写战争场景。)
8.①“我”是小说的线索,将四个不同时空的故事片段有机地组合在一起,叙事灵活自由,节奏明快流畅,故事结构严谨。(2分)②“我”是小说的叙事者,叙述了“我”与因伤残而从事卖肉工作的战士们的交往,以及“我”听说的他们的事迹,凸显了战士的不屈服于命运,勇于斗争的精神。(2分)
9.赞同。①《战士》叙述了伤残战士卖肉以及带领民兵打伏击的故事,着意表现战士积极乐观,坚强不屈,英勇抗敌的精神品质。(2分)②《战士》通过战士们交谈来交代他们在战场上负伤的事迹,以及通过村干部之口交代了伙计带领民兵伏击敌军的情节,避免了对战斗场面的直接描写。(2分)③《战士》的时代背景是抗战期间,战争的“残酷”自不待言,但小说写掌柜虽然伤残,不丧失生活的希望,伙计虽然伤残,但敢于与敌人战斗,他们用乐观、坚韧、无私和美好来战胜“残酷”。(2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