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节选)
肖江虹
一九九三年,四川内江来的建筑队开进了我们无双中学。
那个寒风凛冽的黄昏,父亲站在学校大门口等。一直等到天黑,客车才带着怒气将一群外乡人吐在学校大门口。笑逐颜开的父亲赶忙上去握住一个年轻人的手使劲摇,说:辛苦了辛苦了。年轻人戴副眼镜,眼镜右边的架子骨折过,用黑色的棉线实施了包扎。尘灰没能掩住他脸上的羞涩,他慢慢把手抽离,指了指后面一个又矮又黑的中年人对父亲说:他才是工头。
建筑队的临时住所安排在学校食堂。我站在食堂门口,看着这群人默默地打着地铺。我注意到了他,那个戴着断腿眼镜的人。他一共从包里掏出来四样东西:铺盖卷、一个包子、两套换洗衣服和几本书。我至今还记得书名:《罪与罚》《几何原理》《我的世界观》《清宫十三朝演义》。
……
通过半个月的观察,我注意到,这个眼镜其实啥都不会干,是典型的混在工人阶级里的寄生虫。
他抹不了灰,修不了石,拉不了线,砌不了砖。他唯一能干的就是挑灰浆,一担灰浆在他肩上摇摇欲坠。他的瘦弱比父亲更甚:父亲瘦而矮,底盘低,风要撩起来得抄底;他瘦而高,肩膀以上基本都在风中,所以他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如何抵御不被北风带走上了。一担灰浆从挑起到落下短短一百米距离,他能给你走出西天取经的九死一生来。工地上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但凡有声音响起,那一定是工人们在诅咒这个戴断腿眼镜的四川老乡。
“卢开智,整哪样鸡巴,你是爬过来呢吗?”
“眼镜儿,整快点噻!你狗日的是蹲在那里吃灰浆吗?”
“挑灰浆的,麻利点嘛!属王八呢吗?”
接下来,就是卢开智不停的应答声:要得要得,马上马上,快了快了——
这个在工地上地位和地基一样低的断腿眼镜,连在娱乐场所都不能翻身。工人们晚上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看电视,电视在我家客厅。屋子被塞得满满当当,卢开智基本都在靠门的最后一排,脖子不伸长,连包青天和展大侠都分不清楚。
这个时候,我都在里屋做作业。我最怕的是数学,特别是几何,一个扁平的图案,硬是要求你看出三维来,鼓着眼足足瞪了二十分钟,他妈还是扁平的。不得已,只能推开门对坐电视前排的父亲说,爸,这道数学题我不会。父亲拿过作业看了半天,摇着头说,我也不会。
场面尴尬,屋里的氛围瞬间就僵了,四川内江工程建筑队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盯着父亲,所有人的表情都是希望能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你他妈不是人民教师吗?还是校长,你连道初二的数学题都不会?父亲四下环顾,读出了一众眼神里的恶毒,然后一字一顿说:看哪样看?老子是教语文的。
突然门边一个声音响起:要不我看看?
父亲迟疑了一下,把手里的纸片递了过去,纸片几经辗转,最后到了那只细长粗糙皱皮发白的手中。
卢开智把眼睛凑到纸面看了好半天,一声不吭,父亲走过去一把从他手里抄过纸片,手指隔空对我一戳,说,去问你的数学老师,他一个挑灰浆的懂个㞗。卢开智抬了抬鼻梁上的断腿眼镜,仰头看着父亲,轻声说,一共五种解法,我是看哪种解法更适合他。
面对摆在面前的五种解法,我仿佛看到了数学这门学科的不怀好意和诡诈异常。为了让我的数学老师看看,如今,我身后站着的可是风清扬,我特意选了最难的那一种。
那天数学课上,我的数学老师盯着我的作业沉思了八分钟二十五秒,其间共抬起头看了我四次,最后他说,你回去问问教你做题的人,这样简单的一道初中二年级数学题,有必要用到微积分吗?
教学楼一楼完成主体,无双镇下雪了,悄无声息下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天地间都是耀眼的白。恰逢周末,静寂的校园里看不见一个人,几只麻雀在雪地上起起落落,那些平日里刺眼的脏乱和坑洼,都被贴心地一一掩盖。
我捏着父亲给我的十块钱,小心翼翼寻找着出去的路。转过蓄水池,我看见肥嘟嘟的操场上立着一架枯瘦的躯体,他正沿着篮球架慢慢挪动着脚步,远远看见我,他朝我笑笑。我朝他点点头,他扶了扶眼镜,说:恁个早就出门啊?出去买点东西,我答。今天歇工,雪太大了,大家都还在睡瞌睡哩!他又说。那你跑出来干啥?我问他。他紧了紧身上又皱又薄的西装,拢起手放在嘴边哈了一口气说,雪天多难得啊?不赶紧看看很快就化了。
从镇上回来,雪地上已经看不见他。环顾空寂的四野,心里有些失落。走到高处,我回身又看了一眼肥实的操场,居然发现了一朵玫瑰花,对,就是那人用脚走出来的一朵玫瑰花,正在呼啸的风中绽放。
教学楼主体完工,学校请建筑队吃饭,场面铺得很大,父亲专门让人买回来一头猪。猪肉当然得搭配本地苞谷酒,一块钱一斤,纯粮食酿造,度数高,不上头。才下去两碗,工头就向工人们打招呼:明天要干活,都不要喝了。正在兴头上的工人们面面相觑,咬牙瞪眼看着工头。这时一个声音在食堂西边的角落响起:难得一顿,要尽兴嘛!工头转身一看,那头卢开智满脸通红,工头手指隔空一戳,说:干活懒散,吃饭大碗,你还有脸说?马上放下碗给老子滚回去。卢开智酒碗往桌上一掼,脖子一直,说:你是资本家吗?资本家都比你好。工头眼一横,撩起衣袖就准备冲过去,父亲一把拉住了他,慢条斯理地说:他说得对,要尽兴嘛!工头努力挤出一线笑,两手一摊,说:许校长,你的活路,你说了算。
那晚父亲喝了不少,拉着同样步履踉跄的卢开智到家里,他们俩先是坐在我家破了洞的沙发上骂工头,他们还花了一个多小时聊周树人,意见大都不合,几乎是在争吵中结束了这个话题。
卢开智打了个哈欠,站起来。他说:该回去睡觉了,明天贴外墙砖,还要挑灰浆呢!父亲喊住他,从里屋拿出了一副围棋,吹了吹棋盘上的灰尘,说:来一盘?卢开智一看到棋盘,眼睛直勾勾盯着父亲问:校长还会这个?父亲怅然一叹:无双镇地窄人稀,我十年未逢敌手。
父亲执黑先行,落下一子说:就一盘,不影响你明天挑灰浆。
卢开智盯着棋盘摇了摇头说:有棋下,管他妈啥子卵灰浆哟!
父亲哈哈大笑,说:还是第一次听你娃开黄腔呢!
卢开智缩缩脖子,其声如蚊:酒壮人胆嘛!
确实不影响挑灰浆,棋局半小时就结束了。无双镇的独孤求败和四川内江建筑工程队的灰浆工人卢开智酒后对弈,行棋未到中盘便投子认负。胜者摇摇晃晃离开后,父亲盯着棋盘足足看了一个小时,还自言自语:为啥子输得他妈这样快哟!
……
(有删改)
6.下列对小说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是( )(3 分)
A.小说以少年的视角,以追忆往事的方式,极力渲染了一位不像工人的工人卢开智的传奇性与神秘性。
B.小说语言诙谐幽默又内敛动人,如“一担灰浆从挑起到落下短短一百米距离,他能给你走出西天取经的九死一生来。”“我看见肥嘟嘟的操场上立着一架枯瘦的躯体”等。
C.卢开智乍到学校,开始收拾铺盖,这时作者对他所带行李进行了详细介绍,目的是为了突出卢开智物质的贫瘠,表达对他的同情。
D.小说在艺术结构上不过分追求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而是以质朴的描写,如实地表现平常人的平凡故事,作品具有很强的生活感和真实性。
7.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是( )(3 分)
A.“父亲迟疑了一下,把手里的纸片递了过去,纸片几经辗转,最后到了那只细长粗糙皱皮发白的手中”,看似平静的叙写,让我们读者读出一种沉潜的悲剧感。
B.小说中间部分详写了工人们对卢开智挑灰浆动作慢的诅咒,是作者想借此形象地表明:在其他工人面前,卢开智是唯一的弱者。
C.“那天数学课上,我的数学老师盯着我的作业沉思了八分钟二十五秒,其间抬头看了我四次”,这里数字的精准运用,既是细节描写又是夸张,传神地写出数学老师当时内心的震惊与不可思议,从而侧面烘托了卢开智的形象。
D.卢开智在雪地上用脚印留下一朵玫瑰花,“在呼啸的风中绽放”,这里的玫瑰花象征着卢开智对爱情的渴求。
8.小说画线处的景物描写有什么特点?有哪些作用?(4 分)
9.请结合全文,简析父亲这个角色对于塑造卢开智这一主人公的作用。(6 分)
答
6.C (“目的是为了突出卢开智物质的贫瘠”有误。作者这样写目的是为了突出卢开智物质虽贫瘠,精神却很丰富。)
7.D (“这里的玫瑰花象征着卢开智对爱情的渴求” 有误。这在文中找不到相关根据。)
8.特点:描写出了清晨操场白雪覆盖、一片茫茫又寂静冷清的景象。(1 分)
作用:①渲染了静寂阴冷的气氛。②烘托出卢开智大清早起来,独自一人欣赏雪景的诗意的(“特立独行的”或“内心有追求的”或“热爱生活的”等)形象。③引出下文“我”与卢开智在操场相遇、
对话及“我”发现卢开智在雪地上走出一朵玫瑰花等情节。(每点 1 分)
9.①对比反衬。同样一道几何题,父亲解不出,卢开智却一下解出五种;跟卢开智下棋,行棋未到中盘,父亲就投子认负。这些都衬托出了卢开智数学上的智慧及棋艺的高超。
②正面映衬。父亲跟卢开智一起骂工头;一起聊周树人,意见大都不合,最后在争吵中结束这个话题。这里以父亲的形象正面映衬了卢开智的反抗意识与有思想、有主见。
③先抑后扬。父亲一开始并不看好卢开智,认为他干活不行,做题不会。所以卢开智在“我”家看电视时,被挤在最后排门边,父亲也没在意。到后来随着接触,父亲逐渐了解了卢开智,与卢开智也处成了朋友一样的关系。小说通过父亲态度的转变,用欲扬先抑的手法,使卢开智这一人物形象更加鲜明立体。
④小说开头因父亲的一个误认,引出小说主人公卢开智,同时也暗示了他在建筑队中与众不同的形象。(每点 2 分,写出 3 点得 6 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