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 园
计文君
辛苦。
记忆的开端,是光斑闪烁的情景片段——站在姥姥的藤椅前,她给我擦泪,说:“只有诗人的孩子,才有这样的名字……”
姥姥的语调像时间一样不动声色,一句接一句,淌过去,仿佛说的是日升月落春去秋来……那个诗人的故事,缺乏绵密连贯的情节,疑惑的风在裂缝里钻来钻去,吹出引诱的哨声:诗人是什么人?别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很多个夜晚,躺在床上,听这栋建于1895年的三层小楼跟太平湾吹过来的海风嘀嘀咕咕。快一百年了,它们有很多隐秘的话题可以嘀咕。墙角壁纸受潮剥落,幽暗的光线里,看起来是墙壁在裂开,藏在墙里面的东西,正要出来。我缩进被子里,不理它们,它们也就缩回墙里去了……
“姥姥,那是什么花?”我问。
“小儿啊,那是紫薇花,十月了,还开得这么好……”姥姥回答。
紫薇花下是路牌,路牌上有字,“正”——念不下去了,姥姥就教给我:“正阳关路——正确的正,太阳的阳……”
姥姥拽着我的手去买菜,一路回答着我的提问。
我喜欢去菜市场,能认识很多东西。姥姥买的那几根嫩白碧绿的棒棒,叫茭白,堆在地上那堆沾着泥巴的圆东西,我不认识,蹲下,盯着看,黑紫的皮,冒着芽儿,姥姥也蹲下,说:“这是荸荠,又叫马蹄……”
我双手捧了三个荸荠举起来,说:“我们买三个……”
买三个,因为家里有三口人,姥姥,我,还有姨姥姥。姥姥和卖菜伯伯都笑了。伯伯伸手抓过荸荠,他的胳膊和姥姥的胳膊在我头顶推让,三个荸荠落在我们的菜篮子里,姥姥让我给伯伯说谢谢。上小学之前,我在菜市场里认识了荸荠伯伯、“心里美”阿姨、糖糕爷爷……
我要上小学了。姥姥跟我说,她想给我改名字;还有,姨姥姥要回即墨乡下去了。我放声大哭以示抗议——不改名!姨姥姥不走!
我的抗议迅速被姨姥姥镇压了。
“号你奶奶个腿儿哩号!”姨姥姥用毛巾胡乱抹着我的脸,我被抹得身子一晃一晃,她把我摁到沙发上,呼哧带喘地坐下,对姥姥说,“他还毋个狗大咧,流着呲哈水儿,你跟他商量?改,谁家给孩子起名叫‘苦’?改!”
姥姥纤瘦,柔声细语,姨姥姥胖胖的,操着一口方言,训斥我,也训斥姥姥。
她镇压了我的抗议,姨姥姥把我又涌出的泪抹掉了,嫌弃地说:“比刘备还会哭!”我的委屈却被安慰了,趴在她起伏均匀的胖肚子上,闭上了眼睛。
我听见姥姥在叹气,半天才说:“我没养好他妈妈,我怕……”
姥姥哽咽了,姨姥姥嗤地笑了:“怕啥?他自己会长!”
姨姥姥的手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她的声音在我的上方落下来:“慧啊,你这教书先生,咋比俺这报纸都念不下来的农民傻咧?咱俩可是一样的爹妈一样养法儿,你咋成了上架的豇豆俺咋成了地里的倭瓜?”
我趴在姨姥姥怀里闭着眼睛却“扑哧”笑了出来,姨姥姥也笑了,伸手胳肢我,“你个人精,笑啥?你笑啥?”我叽叽嘎嘎笑着在姨姥姥怀里滚来滚去,姥姥也笑了。
第二天姨姥姥走的时候我又哭了,抱着她的腿哭,但姨姥姥还是走了。姥姥拉着我的手,慢慢踩着吱嘎作响的木楼梯回屋,笑着说,姥姥给小儿做好吃的,好不好?
我能看出来她比我还要难过,还要害怕,我就不哭了,自己抹掉泪说:好。
我执拗地不愿改名,姥姥也就顺着我了。
姥姥总是顺着我。小学四年级,叔姥爷给我买了个游戏机,我爱如珍宝,睡觉都在被窝里搂着,姥姥就让我搂着。我着迷打游戏忘了写作业,老师把她叫去了,回到家她也只说了句:“以后先写作业再玩啊……”我越发羞愧难过了,把游戏机装回盒子,塞进了书架和墙之间的缝隙。
放暑假了,我费力地伸胳膊进去,想把游戏机摸出来,晃动了书架,一本满是灰尘的书落下来,砸在我头上。我坐在地板上揉着头,只有细小花纹边框的白书皮上,有一排不知何意的字:大卫·科波菲尔(上)。
我原本打算翻开封皮看一眼,就继续摸游戏机,结果直到姥姥突然站在面前叫我,我才愣愣地抬起头。那两架书,让游戏机彻底失去了重见天日的机会。书的扉页上都有交叠纠缠的钢笔字,像一只鸟,下面写着年月日,我问姥姥什么意思,姥姥说那是你妈妈的签名和她买书的日子……
初中、高中我都在姥姥教书的中学上学。别人说姥姥不愧是高级教师,就是会教育孩子——姥姥开心地笑着,不好意思地看我一眼。
我低头笑,但心里很得意——姥姥从不“教育”我,只是顺着我。跟着姥姥年节去走亲戚,或者参加婚宴,我总被夸聪明、懂事。叔姥爷、堂舅、阿姨对我很亲热,总是呵斥自己的孩子,把好吃好玩的让给我。我反而会放下那东西,过去默默地靠着姥姥。她过会儿就小声问我要不要吃这个呀,这个呢……我只好接过来吃下去。姥姥和我会默契地彼此安慰,我却很想念姨姥姥的训斥。还好姨姥姥每年都会来住一段。她来,平常的日子也成了节日。
(选自《北京文学》2021年第9期,有删改)
6.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
A.小说以“辛苦”开篇,引发读者的阅读兴趣,“辛苦”既是“我”的名字,也是“我”成长历程的写照。
B.买菜的场景突出了“我”的童真、好奇以及菜市场的人给予我们祖孙的善意,并巧妙地引入姨姥姥这一人物。
C.一样的生长环境,有的长成豇豆,有的长成倭瓜。姨姥姥用质朴的道理引导“我”坚持自我,摆脱束缚。
D.小说最后亲戚们对“我”“亲热”这一情节,烘托姥姥对“我”的良好教育,以及我们祖孙相互扶持的真挚情感。
7.下列对小说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
A.小说开头叙述了墙角壁纸受潮剥落这一情节,为后文的故事情节发展埋下伏笔。
B.小说以散文化的手法叙述故事,情节舒缓,并通过对话、心理活动等展开情节。
C.小说以时间为线索,时间跨度较大,给予读者一定的历史感与充分的现实意义。
D.小说题为《筑园》,其构筑的“园”有实有虚,尤其凸显“我”的精神成长之园。
8.小说的语言有何特色?请简要分析。
9.小说中姨姥姥与姥姥是如何在“我”成长历程中形成教育合力的?请结合她们的文化背景、性格特点与教育方式等进行分析。
答
6.C.“引导‘我’坚持自我,摆脱束缚”错,这句话指出同样的环境与教育在不同的个体身上产生不一样的效果,姨姥姥在安慰姥姥,认为姥姥没有必要在教育方式上太过纠结与自责,并非希望“我”坚持自我,摆脱束缚。
7.A.“为后文的故事情节发展埋下伏笔”错,开头叙述了墙角壁纸受潮剥落,主要是体现小楼历史久远、陈旧,这个情节没有为下文埋下伏笔。
8.①文章语言雅俗共赏,颇具特色。②多处运用方言、口语,充满生活气息。如:姨姥姥的语言“号你奶奶个腿儿哩号”“他还毋个狗大咧,流着呲哈水儿”等。③描写细腻,笔调天真,富有童趣,具有一定的文学色彩。如:姥姥说关于诗人的故事及“我”对墙角壁纸受潮剥落的联想,充满意境与诗意。
9.①姨姥姥是文化水平不高的农民,姥姥是文化素质高的中学教师;②姨姥姥直率质朴、幽默风趣、乐观坚强,姥姥温和、慈爱、有些软弱;③姨姥姥对“我”严厉,姥姥对“我”宽容、循循善诱;④她们都爱“我”,尊重“我”,给了“我”自由的生长环境,为“我”性格发展与精神成长注入养分。她们的教育在“我”身上起到不同的作用,互相补充,形成教育合力,共同为“我”构筑了精神家园,让“我”健康、茁壮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