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菜地的路
残雪
我的表哥仁升又来我面前诉说了,唠唠叨叨地竟骂了一个晚上,北风也很配合似的“呼呼”地刮了一个晚上。我曾无数次告诫过他,不要与邻家的那些市会搅在一起,没事看些书,可他就是不听,还有些对我的话嗤之以鼻的味道。
“我只不过是一个月一次与他们搅在一起。你知道我很忙,每天都要去照顾菜地。人人都有嗜好,不是吗?”他振振有词地说。
然而他并不快乐。每次从邻居那里回去,他总是万分沮丧,然后便跑到我家来,诉说邻居们的种种不是。按他的说法,那些人简直就是行尸走肉,陌上风尘。
他在离城二十多里处的一个荒坡上开了片菜地,种了些辣椒、南瓜之类的蔬菜。每天天不亮他就赤着脚背着锄头去他的菜地,年复一年,从不间断。
我从未看见他的菜地,也从未见到他将蔬菜运回家,我的关于他那片菜地的所有感性认识都来自他的描述。现在他就赤着脚,一只手撑着锄头站在我家门口。“也没有人一年四季赤着脚,背一把锄头走二十多里,你找得出这样的人吗?”他说着说着脸上也放出点光彩。
过了几天,一位邻家的小伙子来坐,说起仁升,言语间不无蔑视的味道:“你的这位表哥简直是个疯子。”他说,“找我下象棋,非要我让他棋,让了一次又一次,还不行,大吵大闹,将口水吐到我的鞋子上……”小伙子还告诉我,街坊邻居本该友好,但他喜欢高高在上,原因是他认为自己有块菜地。
“那又怎么样,大家都种了菜,不过是种在后院里。打赤脚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也打赤脚,只是时间短一点罢了。”
一天,我正在写信,仁升来了。骂了一通邻居之后,他说:“我不在原地种菜了,现在的菜地离家有三十多里。”
我对他说,原来的菜地就很好,为什么要换地方呢?要知道人人都在后院种菜,只有他一个跑到城外去,这已经与众不同了。
他眨了眨眼,诡秘地一笑,问道:“你怎么知道原来的菜地就很好?”
“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那都是瞎吹的。”他心不在焉地说,“原来的地不肥,收成不高,现在的菜地开在荒原上,周围几十里没有人烟,我们不说这个了吧。”他背着锄头回家了。
然而仁升闯祸了。侄儿说仁升与一位叫富民的邻居下棋下输了,便朝富民脸上吐唾沫,被富民揍了一顿,今早他竟没起床,不知出事没有。
我立刻穿好衣服去仁升家。“你就不要与这些人下棋了,毫无益处。”我说。“你怎么知道毫无益处呢?”他又像上回那样诡秘地一笑,不过这一笑扯动了伤口,他的表情又变成龇牙咧嘴的怪相了。
不久就听邻居们说,仁升因为在郊外东游西荡,巡逻的人员以为他要破坏森林,将他拘留了一夜。其实他并不是去郊外种菜,他背一把锄头只是用来蒙混众人的,他从来就没种过什么菜,难怪没有人看见他把菜运回家。
我也不能理解仁升的生活,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还是孤身一人,家里一贫如洗。他的生活就由每天去菜地,一月一次与邻居发生纠纷这两件事构成,不知这样的表演何时才是尽头。
又过了些日子,他有时两天回一次家了。他对我说,种菜的那片荒原上有个茅棚子,他就在那里过夜了。“其实呢,那边也和这边差不多,都寂静得厉害。你知道,我去找他们下棋就因为这里太寂静了,我一直感到恐怖。最近我种的灯笼辣椒红得像火炬一样了。”
“你就不要谈蔬菜了。”
他一愣,半天没说话,不自在地东张而望,最后说:“我还以为你是我自己呢!”
最近他与邻居发生的争吵十分奇怪。仍然是下棋的事,他不仅要悔棋,还把棋盘掀翻了。愤怒的邻居抄起铁棍要打他,”本来只想吓一吓他,可他硬是将脑袋迎了上去,“嘭”地一响,血流如注。邻居也吓了一大跳,忘记了仇恨,与人们一道将他送至医院。
我去探望他,问他为什么要用脑袋去迎那铁棍,他从绷带下面白了我一眼,回答说:“有这事吗?我忘记了。”
出院后,他照旧去郊外,手里多了根拐杖。而一月之后,他又与那位打伤他的邻居下棋了。
街上的居民都说仁升既然在野地里搭了个茅棚,就住在那里算了。万一倒在路上昏过去了,那可怎么得了。邻居的话也不无道理,可是荒地里怎么能长期住呢?我想劝劝仁升,不要每天跑那么远。
“光是考虑你们的意见,我也非每天跑不可。”他微笑着说,“这几年老了一点,并不妨碍我去那边,你们都看见了,一想到你们看见了,我便有了力气。我打算再也不在野地里过夜了。”
他开始将时间消耗在路上了。人们断定他是矫情,于是不再注意他。
然而他还住在这条街上,隔一段时间就出来找人下棋,与人争吵。
一次我在路上看见了他,我就跟在他后面走。他在前面自言自语,我听见他在说:“……我真累死了呀,为什么没人理解我呢?我也用不着别人来同情,可他们也不该用铁棍来打人啊!这不是野蛮是什么呢?现在我每天在路上挨日子,让他们看了心烦。……我想起一件事来了,我那表弟是一个傻瓜,这里的人都是行尸走肉……”
称我为傻瓜我并不生气,更多的是冷悯和害怕。说实在,我无法理解他所坚持的陌上风尘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方式,也不知道他企望别人怎样理解他。大家对他的看法是明明白白的,可又似乎有些谜没有解开。以我们的性格,对待这类谜的态度便是绕过它们。只有他死死地守在那里,因为自负,也因为某种说不清的恐惧。年复一年,他就这样与我们对峙着。
我现在已经不太愿意看见他了,而邻居们没有我这种感觉,他们照样接纳他——在他上门的时候,也照样指责他,但没人像我这样害怕他。
我的侄儿又来告诉我一个新闻:仁升不回家了,他的生活变成了两点一线,从他家门口的马路到郊外的某个地方。一个月过去,他也不再找人下棋了。他仍然不停地自言自语地诉苦……
我最后一次见到仁升是在寒冷的三月。
他拄着一根棍子站在门外。“我决定不再回来了,最近我终于失去兴趣了,我是来告别的。”
“你要去什么地方呢?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还能去什么地方呢?当然是那里。”
我不知道他说的“那里”是哪里,也不好再问他。这世上总有那么些谜吧。我跑进屋内找出条围巾送给了他,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北风在他背后卷起一股黑灰。
(本文有删改)
6. 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3分)
A. 小说在人物的命名上有所设计,值得琢磨,如“仁升”有着“双关”含义,“富民”也颇有深意。
B. “他说着说着脸上也放出点光彩”,这一神态描写不仅表达了人物的愉悦心情,也表现了人物的自负心理。
C. “有这事吗?我忘记了”,写出了仁升健忘的特点,从本质上讲与阿Q的“精神胜利法”没有什么区别。
D. “我”既是叙述者也是见证者,“我”的出现不仅增强故事的真实姓,也有利于表达作者的想法。
7. 关于小说中同一内容“反复”叙写的相关解说,不正确的一项是(3分)
A. 小说以北风“呼呼地刮”开篇,以北风“卷起黑灰”结尾,同样都是写北风,但二者的含义并不相同。
B. 小说第四、五段多次写仁升“赤着脚”,意在强调仁升生活艰难,并为后文“家里一贫如洗”作铺垫。
C. 文中两处写到了仁升“诡秘地一笑”,看似不经意的细节,却都透露着仁升期待被“我”理解的个人愿望。
D. 小说再三叙写“下棋”,使“下棋”成为小说叙述的另一线索;通过“下棋”,生动呈现人物的复杂性格。
8. 小说中表哥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还能去什么地方呢?当然是那里。”结合全文及小说的隐喻性,谈谈你对“那里”的理解。(6分)
9. 使小说显得有张力是写作者的追求,人物与人物之间、人物自我之间的“矛盾冲突”是构成小说张力的重要手段,请从文中举出三个例子简要分析。(6分)
答
6.C(结合下文“可他们也不该用铁棍来打人啊!”这一句,可知仁升并非真正“健忘”,而是由于“我”不能理解仁升的做法而提及被打事件时,仁升采用了回避话题的方式,这与揭示国民劣根性的“精神胜利法”与陌上风尘并不一致)
7.B(多次叙写仁升“赤着脚”,意在强调仁升的“与众不同”)
8.①“那里”指的是菜地或指郊外的某个地方。
②“那里”是仁升不务正业的矫饰借口,隐喻着仁升虚无缥缈的理想幌子。
③“那里”是仁升的精神家园,是仁升对抗生活的精神支柱,情感寄托和心灵慰藉的场所。
④“那里”是仁升自夸的“资本”,隐喻着“那里”是高人一等的炫耀的资本、无理取闹的底气。
评分标准:第一点2分;2、3、4点每点2分,答出任意两点即可。其它合理的解说也可以酌情给分。
9.①仁升与邻居们之间:仁升追求自己的精神世界,并渴盼邻居们理解,邻居们则安于庸常,并不理解仁升,二者之间的矛盾贯穿全文,富有张力;
②仁升与我之间:仁升本以为我是最理解他的,本以为我就是他自己,但我不希望仁升谈蔬菜,我也没有真正理解他,仁升的期待与我不理解他的现实构成矛盾,使小说充满张力。
③仁升的自我之间:仁升一方面认为邻居们是行尸走肉,一方面又主动找邻居下棋,希望得到邻居们的关注,两种对立情绪构成文章主旋律,使小说充满张力。
④“我”的自我之间:“我”一方面尝试理解仁升,认识到只有仁升还守护着他的精神领地,但另一方面,我对仁升的抉择充满恐惧,对于“我”富有张力的心理呈现,塑造出一个有认识到超脱庸常的可能但又不敢去追求的典型人物形象。
【评分标准】共6分,一点2分,答出任意三点即可。其它合理的解说也可以酌情给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