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风筝的人(节选)
【美】卡勒德·胡赛尼
上学那些年,我们每日有固定的程式。每当我从床上爬起来,拖拖沓沓走向卫生间,哈桑早已洗漱完毕,做完早晨的祈祷,帮我弄好早餐:加了三块方糖的热红茶,一片涂着我最爱吃的樱桃酱的馕饼,所有这些整整齐齐地摆在桌子上。我边吃边抱怨功课,哈桑收拾我的床铺,擦亮我的鞋子,熨好我那天要穿的衣服,替我放好课本和铅笔。我听见他在门廊边熨衣服边唱歌,用他那带鼻音的嗓子唱着古老的哈扎拉歌曲。然后,爸爸和我出发,哈桑留在家里,做些杂务:用手将脏衣服洗干净,然后在院子里晾干;拖地板;去市场买刚出炉的馕饼;为晚餐准备腌肉;浇灌草坪。
放学后,我跟哈桑碰头,抓起书本,一溜小跑,爬上北边的那座碗状山丘。哈桑和我爬上石榴树的枝桠,摘下一些血红色的果实。吃过石榴,用杂草把手擦干净之后,我会念书给哈桑听。尽管目不识丁,但哈桑对那些谜一样的文字十分入迷,那个他无法接触的世界深深吸引了他。我给他念诗歌和故事,有时也念谜语——不过后来我不念了,因为我发现他解谜语的本领远比我高强。所以我念些不那么有挑战性的东西,比如装腔作势的纳斯鲁丁毛拉和他那头驴子出洋相的故事。我们在树下一坐就是几个钟头,直到太阳在西边黯淡下去,哈桑还会说,日光还足够亮堂,我们可以多念一个故事、多读一章。
给哈桑念故事的时候,碰到某个他无法理解的字眼,我就十分高兴,我会取笑他,嘲弄他的无知。有一次,我给他念纳斯鲁丁毛拉的故事,他让我停下来。“那个词是什么意思?”
“哪个?”
“昧。”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我一脸坏笑地说着。
“不知道,阿来尔少爷。”
“可是这个词很常见啊。”
“不过我还是不懂。”就算他听到我话中带刺,他也是不露声色地微笑着。
“这么说吧,在我们学校,人人都认识这个词。”我说,“让我看看,‘昧’,它的意思是聪明、机灵。我可以用它来给你造句。‘在读书识字方面,哈桑够昧。’”
“啊哈。”他点头说。
后来我总是对此心怀愧疚。所以我试着弥补,把旧衬衣或者破玩具送给他。我会告诉自己,对于一个无关紧要的玩笑来说,这样的补偿就足够了。
1973年7月某天,我开了哈桑另外一个玩笑。我念书给他听,接着突然不管那个写好的故事。我假装念着书,像平常那样翻着书,可是我说的跟书本毫无关系,而是抛开那个故事,自己杜撰一个。当然,哈桑对此一无所知。对他而言,书页上的文字无非是一些线条,神秘而不知所云。文字是扇秘密的门,钥匙在我手里。完了之后,我嘴里咯咯笑着,问他是否喜欢这个故事,哈桑拍手叫好。
“你在干吗呢?”我说。
“你很久没念过这么精彩的故事了。”他说,仍拍着双手。
我哈哈大笑,给了他一个拥抱,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干吗这样啊?”他红着脸,痴痴地说。
我友善地推了他一把,微笑着说:“你是王子,哈桑。你是王子,我爱你。”
当天夜里,我写了自己第一篇短篇小说,花了我半个小时。那是个悲伤的小故事,讲的是有个男人发现了一个魔法杯,得知如果他对着杯子哭泣,掉进杯里的眼泪会变成珍珠。可尽管一贫如洗,他却是个快乐的家伙,罕得流泪。于是他想方设法,让自己悲伤,以便那些眼泪会变成他的财富。珍珠越积越多,他越来越贪婪。小说的结尾是,那男人坐在一座珠宝山上,手里提着刀,怀中抱着他深爱着的妻子死于非命的尸体,无助地将眼泪滴进魔法杯。
我把哈桑摇醒,问他是否愿意听个故事。
他揉揉惺忪的睡眼,伸伸懒腰:“现在吗?几点了?”
“别问几点了。这个故事很特别,我自己写的。”我不想吵醒其他人,低声说。哈桑脸上神色一振。
“那我一定要听听。”他拉开盖在身上的毛毯。
我在客厅里的大理石壁炉前面念给他听。这次可没有开玩笑,不是照本宣科了,这次是我写的故事!就很多方面而言,哈桑堪称完美的听众。他全然沉浸在故事中,脸上的神情随着故事的情节变化。我念完最后一句话,他鼓起掌来,不过没发出声音。
“我的天啦!阿米尔少爷,太棒了!”哈桑笑逐颜开。
“你喜欢它吗?”我说。
“阿拉保佑,你肯定会成为伟大的作家。”哈桑说,“全世界的人都读你的故事。”
“你太夸张了,哈桑。”我说,不过很高兴他这么认为。
“我没有。你会很伟大、很出名。”他坚持自己的观点。接着他停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他想了想,清清喉咙,“可是,你能允许我问个关于这故事的问题吗?”他羞涩地说。
“当然可以。”
“那好……”他欲言又止。
“告诉我,哈桑。”我说。我脸带微笑,虽然刹那间我这个作家心中惴惴,不知道是否想听下去。
“那好吧,”他说,“如果让我来问,那男人干吗杀了自己的老婆呢?实际上,为什么他必须感到悲伤才能掉眼泪呢?他不可以只是闻闻洋葱吗?”
我目瞪口呆。这个特别的问题,虽说它显然太蠢了,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无言地动动嘴唇。就在同一个夜晚,我学到了写作的目标之一:讽刺;我还学到了写作的陷阱之一:情节破绽。芸芸众生中,惟独哈桑教给我。这个目不识丁、不会写字的哈桑。有个冰冷而阴暗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他懂得什么,这个哈扎拉文盲?他一辈子只配在厨房里打杂。他胆敢批评我?
“很好……”我开口说,却无法说完那句话。
(节选自小说《追风筝的人》,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
A.当哈桑主动问我“昧”字的意思时,“我”先是嘲笑他的无知,并无视他的微笑,还继续故意曲解字意来嘲弄他。
B.“我”把旧衬衣或者破玩具送给哈桑,聂赫留朵夫在监狱中给玛丝洛娃十卢布,二人的主动赠予行为都缘于愧疚。
C.小说中“1973年7月某天”“当天夜里”等精确的时间交代,说明这些往事已在“我”心中生根发芽,挥之不去。
D.哈桑对“我”所创作的第一篇短篇小说的情节设置提出了质疑与建议,让“我”认识到自己对他的认知存在偏差。
2.下列对小说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
A.小说以第一人称有限视角展开叙述,由“我”来讲述童年往事,真实可信,契合自传性小说的特点。
B.小说通过动作、语言、神态、外貌描写及内心独白刻画了“我”的形象,展现了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
C.小说交代哈桑虽然目不识丁,但是对谜一样的文字着迷,为下文哈桑指出我小说创作的漏洞埋下伏笔。
D.小说善于使用对比的手法,如哈桑真诚待“我”,“我”则取笑捉弄他,在比较对照中凸显二人形象。
3.小说开篇对“我”与哈桑每日固定生活程式的描写有何用意?请结合文本简要分析。
4.小说主要写了石榴树下、七月的某一天及当天夜里这三个“我”为哈桑读书的场景,这样写有什么好处?请结合文本简要分析。
答
1.B “聂赫留朵夫在监狱中给玛丝洛娃十卢布,二人的主动赠予行为”错误。聂赫留朵夫在监狱中给玛丝洛娃十卢布并非主动赠予,而是缘于玛丝洛娃的索要。
2.B “外貌描写”错误。小说刻画了“我”的形象,运用了多种手法,但没有外貌描写。
3.①塑造人物形象,体现了哈桑的勤劳、乐观、细心,“我”的慵懒散漫。
②体现阶层差异和“我”的优越感,让后文“我”取笑捉弄哈桑的情节更合理。
4.①从情节上,以三个场景串联故事,舍去多余的叙述,让情节更集中紧凑。
②从形象上,突出哈桑的聪明好学、真诚善良;也展现“我”对哈桑认识的变化,从对哈桑的戏弄轻视到接受他意见。
③从主旨上,在三个场景的推进中展现“我”的心理变化和个人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