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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畔(节选)阅读答案-严歌苓

2022-12-17 16:57超越网

床畔(节选)
严歌苓
六月的一天夜里,大雨把人们下醒了。大雨频率持衡,极有后劲地落着。似乎每一滴雨都是同样大小,同样的分量,不应该说它是落,而应该是发射。雨从天上被密集地发射到地上。可怕的就是那份沉着,那是在告诉你,它的增援无限。
万红很快已经跑进雨里。胶皮雨衣和雨帽被雨点砸得“突突”响巨大的雨珠如同实心的,砸在她额上,肩上,脚背上,似乎要砸出伤来。
值班护士告诉万红,她刚刚把病房的窗子检查了一遍,全部关严实了。万红沿着走廊往前走,电力不足的灯光使她的影子十分浅淡。
走廊尽头就是那间小储藏室。门照例是开了个缝,日光灯管里的光几乎是铅灰的。没人的时候,万红始终叫张谷雨“谷米哥”。
她把他的帐子撩起,曲起两膝跪到床沿上,查看是否有蚊子钻进来。铅灰的灯光中,她仍然看到了两只一只肥大的蚊子拖着紫红透明的大腹,扒在帐顶上。她一伸手,它蠢蠢地起飞,落在一个夹角。她两个巴掌轻轻一合,再打开,好大一摊血。一面打着蚊子,她一面轻声对张谷雨说外面雨有多大,水涨了多深,核桃池肯定是一片小小的汪洋。
没人的时候,万红总是说点什么给“谷米哥”解闷,困在动弹不得的躯体里,他一定闷死了。夜里,她每两个小时起身,检查一下张谷雨的病房和他身上的各种管子,给他翻一次身。他是否睡着只有她知道。碰到他失眠,她就给他念念小说或诗歌。有一次,万红用了半个月把《白夜》读给了张谷雨听。她看出谷米哥喜欢这个故事,听得好入神,眼睛微微闭上。女主人公娜斯金卡跟着革命者走了。他长叹一声,慢慢睁开眼。
万红在白天也会给他念些什么。念的东西不同于夜晚。白色床头柜的抽屉里有一沓信,信封全散了,信纸的折痕也断裂了。它们原本是部队的公文信笺,质地菲薄,经不住一再地展开又折拢。张连长一定是给他的妻子捎去这样的公文信纸,让她常常给他写信。他和玉枝从相亲到婚后一共四年,玉枝写了十九封信。信都充满内容,没一句城里恋人的书本情话。说“谷米哥教会我查字典很管用,现在写信不求人了”还说“寄回的军装改了,天天穿”“用十个家鸡蛋换了五个洋鸡蛋,只孵出了一对小洋鸡,腿和嘴是黄的”每封信后面几句话都一模一样:“注意身体,努力工作,我和花生还有你父母身体都好,勿念”读这些信的时候,张谷雨的舌头就会发出轻微的“吧嗒”声,是在插嘴,或是在遗憾,也或许是笑。他的笑有很多种,最多的是眼神和嘴角的笑,微笑、苦笑、无奈一笑,都是目光的一个跳跃,嘴角一个松弛或提升。
士兵们的信也在抽屉里,很大一摞。曾经到医院来探望他的两个兵一直给张连长写信,错别字比玉枝还多。两个兵常常提到连长救他们的事,连吃顿肉包子都会联想和感慨:“今天晚上食堂吃包子,肉一大坨!辣子也随便吃。要不是当时连长救了我的命,我这会儿哪能吃这么香?……”两个兵在部队调离后还给连长写信来,说现在打的隧道有十公里长,打到他们升了连长或者卷铺盖复员都未必打得通。他们常常抱怨现在的兵不好带,不肯剃光头,一放假就穿的确良、花尼龙袜子。他们偶尔写道:“连长你要能回来看看就好了,就晓得我讲的是真情况。连长你要回来肯定是团首长了……”
这两个已经是排长和班长的兵偶尔会收到一封老连长的回信。信明说了他自己无法动笔,是由人代笔的。万红在代笔时都是边写边念,张谷雨同意不同意她的用词造句,她都看得出来。她用他带云南口音的书写语言谈到他的健康,这一带的气候,广播里听到的有趣事物,或读的某本书。有时也会劝劝他的士兵,别太小心眼,军人之间再有深仇大恨,生死关头都是兄弟,说不定会让同一次塌方砸到同一堆石头里,能同生的不算情谊,能同时面临死亡,那才是缘分。万红记得,她写到此处,张谷雨的喉咙深处发出“咕咕”的声音,轻得很。
万红明白那两个被张连长救过命的士兵到现在也不接受“植物人”的概念。他们看到的张连长只不过躺在病房里熟睡。因此他们的信持续写来,每隔两个月一封,有次还寄了一包烟叶和一包茶叶。万红把烟叶搓碎,装进烟杆,点着,搁在张谷雨嘴唇上。把灯关上,就能看见小小烟锅里燃着的烟草微微地一明一暗,一明一暗。她看出这位连长在品尝他士兵的礼物时是温故而怀旧的,他的眼睛充满了梦,她在张谷雨连听说,一次塌方把洞口封了,张连长和几十个人被堵在里面,一个老兵从身上摸出半包烟,但是火柴潮了,怎么也擦不出火,张连长在等待营救的三十多个小时里,把那几根烟拆开,把烟丝嚼了。张连长的士兵太了解他们的老连长了:他的肚子可以不去喂,但他的肺是一定要去喂的。
万红此刻揭开盖在谷米哥身上的床单,想找到那个刚被拍死的蚊子叮咬的部位。那是被当地人叫作“八爪虎”的毒蚊,被它们一叮,皮肤在一小时后会肿出巴掌大的丘疹,不及时排毒的话,疹块会溃烂。
她见他的身体比几年前高大伟岸,肌肉仍然棱角分明,只是上面覆盖的脂肪比过去厚实。两片扇形的胸大肌向肩膀展开。似乎这个躯体从来没有完全松弛过,筋络和肌肉始终在运动,刚刚放下肩上的一部钻孔枪,或刚刚吹完一声长长的哨子。这躯体从来不是任你摆布的,即使平展展地躺在那里,也有一种警觉。那似乎是出击前的静止。因而他的躺卧毫不消极。
万红奇怪所有人都怎么了,竟看不懂他任何一个细胞都活跃矫健。
她仔细检查他的每一寸皮肤。终于在他的左胯找到毒蚊叮咬的部位。她用碘酒和酒精消了毒,又用一把手术刀在上面划了个小口子。她两手的食指和拇指突然发力,切口出来一股淡色的血“八爪虎”的剧毒混在血液中被排了出来。她对他轻声说:“这下好了,不会溃烂了”。
他眼皮微妙地耷拉一下,其实就是浓黑的睫毛那样轻轻一垂。他笑了,她也笑了,他们的这种笑只有对方能懂得。
(有删改)
(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的理解以及对本文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B
A.万红对张谷雨精心护理,还在没人的时候叫他“谷米哥”,不仅表现出她对英雄的敬仰,更表现出她对英雄的亲近、对生命的敬重。
B.“信纸的折痕也断裂了”,一方面说明信纸质量不好,另一方面也说明玉枝寄来的信是张谷雨卧床后的唯一寄托,曾被反复拿出来看。
C.当万红代笔给两个士兵写到关于生死的看法时,“张谷雨的喉咙深处发出‘咕咕’的声音”,这一细节表明他对生死情仇深有感触。
D.小说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而是从细微处挖掘人物内心,塑造人物形象。朴素的语言,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也足以浸润人心。
(2)结尾画线的句子有何艺术效果?请简要分析。
(3)作家严歌苓说:“医院的白铁床是艘船,似水流年从旁边流过,护士万红是唯一一个摆渡在世俗和英雄之间的生命”你怎么看待万红的“摆渡”行为?请结合文本谈谈你的看法。




(1)B.“另一方面也说明玉枝寄来的信是张谷雨卧床后的唯一寄托,曾被反复拿出来看”错误,理解片面。结合“白色床头柜的抽屉里有一沓信,信封全散了,信纸的折痕也断裂了。它们原本是部队的公文信笺,质地菲薄,经不住一再地展开又折拢。张连长一定是给他的妻子捎去这样的公文信纸,让她常常给他写信”“士兵们的信也在抽屉里,很大一摞。曾经到医院来探望他的两个兵一直给张连长写信,错别字比玉枝还多”可知,信是妻子玉枝和两个兵写来的,“唯一寄托”说法也不合理,护士万红也应该给他更多的安慰。
故选:B。
(2)①增强文章感染力。“他笑了,她也笑了”,渲染了浓浓的温情氛围。
②引发深思。“只有对方能懂”突出了二人相知互勉的关系,万红因为张谷雨的“笑容”而开怀,她在对英雄的坚守中收获了喜悦;她的坚守带给了我们对英雄主义,对信仰的思考。
(3)“摆渡”方式:①万红在英雄的家人(玉枝)和他之间摆渡。她在床畔反复为张谷雨念家人的书信,让他在尘世之中仍有家庭牵绊。
②万红在英雄的战友和他之间摆渡,念战友寄来的书信,为他点燃战友寄来的烟,也为张谷雨代笔写信,使世俗中的战友情不间断。
③万红还通过念小说、诗歌,讲天气的方式进行“摆渡”,使张谷雨始终活在当下。
“摆渡”的意义:①她的“摆渡”使得成为植物人的“英雄”仍然保有做人的尊严,也使英雄身边的人得到安慰。
②万红的“摆渡”,既是对职业的忠诚,对信念的坚守,更是对英雄的崇敬,对生命的敬重,她提供了一个英雄价值观的人生参照,唤醒人们对“活着”意义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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