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外婆的葬礼
李娟
在外婆的葬礼上,主持仪式的人端着一张纸面无表情地念悼词:“……李秦氏同志,几十年如一日,积极,投身边疆建设,为,四个现代化,和,民族团结,作出了,突出贡献……”
我站在人群中,听得浑身怒气鼓胀,恨不能冲上去把他的稿子夺过来撕得粉碎,再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都2008年了,还四个现代化!
还有,“李秦氏”是谁?我外婆有名字,我外婆叫秦玉珍!
外婆静静躺在旁边的棺材里。再也无法为自己辩护。然而就算活着,也无法辩护。她倔强而微弱。她全部的力量只够用来活着。此时,她全部的力量用完了。她躺在那里,全盘接受这敷衍了事的悼词的污辱。
那人继续念:“……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努力,学习和工作,建设祖国,维护稳定,以慰,李秦氏同志,在天之灵。”仿佛我外婆白白活了一场,又白白死了一次,临到头被那个投身边疆建设的李秦氏顶了包。
我外婆叫秦玉珍。
小时候,外婆带我去学校报名,填家长姓名时,她骄傲地报上自己的名字:“秦玉珍!”
我弄丢了钢笔,外婆认为我是故意的,破口大骂:“欺到我秦妹仔头上了!哪个不晓得我秦妹仔?哪个豁(骗)得倒我秦妹仔?”在那个时候,我觉得她是永远的秦妹仔。永不老去,永不会被打倒。
可终究还是死了。
她一死,她的痕迹立刻被抹杀得一干二净。她的一生和那个司仪的总结毫无关系。
棺材合盖之前,我最后一次抚摸躺在棺材里的那个人,悲伤而疑惑。这个瘦脱了形的人,一动不动的人,任凭棺盖扣在头顶,既不反抗,也不挣扎的人,怎么可能是我外婆?
当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外婆就已经很老很老了。那时她就已经为死亡做好了准备。当时我们在四川,她张罗了好几年,修好坟山,打好墓碑。又攒钱订下棺材,停放在乡下老屋。做完这些事,她心满意足,开始等死。
每当她生了大病,感觉不妙的时候,就会告诉我她的存折藏在了哪里。藏存折的地方往往绝妙无比。任我想破头也想不出来的。而每次她病一好,就悄悄把存折挪个地方重新藏起来。警惕性不是一般的高。
后来我又大了一些。她开始教我怎么处理她的后事。
她教我怎么给她穿寿衣。并反复嘱咐,快死的时候一定要把她挪到地上或拆卸的门板上,千万不能死在软床上,否则尸体会变形。又教我到时候要记得把某物放在她脚下,再把某物垫在她身下……
我从七八岁便做好了准备,学习如何面对她的死亡,品尝失去她的痛苦,并且接受终将独自活在世上这个事实。
再后来,她跟随我们来到了新疆。出发之前,我们哄她,说过两年就回来。然而她知道,以自己眼下的岁数来看,“过两年”的说法实在没个准儿。不只是我们,也不止她,所有人都认为这一次她恐怕再也回不去了。
到了新疆,天遥地远,没有了坟山,没了棺材,她惶恐不安,感到无着无落。
但有时又显得非常洒脱。她对我说:“我哪天要是死了,就把我一把火干净烧了。”
然而过了几天又反悔:“还是莫要烧的好,我怕痛。还是埋了吧……”
她的寿衣已经准备了二十多年。无论走哪儿都随身带着。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无比熟悉它的存在了。可不知为什么,到头来终究没能穿走。
整理旧物时,发现它们叠得整整齐齐,如最乖巧的猫咪一样卧在外婆乱七八糟的遗物中。
这更是令外婆的死亡失去了一粒最重要的核心。
在她的葬礼上,人人都说这是喜丧,活到九十六岁算是寿终正寝了。
可是我知道不是的。这是非正常死亡,是恶意的死亡。
把外婆折磨致死的种种痛苦,往下还要折磨我。
种种孤独,种种惊惧,挟持了外婆,也挟持了我。
都说“人死如灯灭”。可外婆死了以后,她的灯才慢慢亮起,慢慢照亮我们最真实的内心,和我们往后的道路。
我也为外婆写了一份悼词:
秦玉珍,流浪儿,仆佣的养女,嗜赌者的妻子,十个孩子的母亲。大半生寡居。先后经历八个孩子的离世。一生没有户籍,辗转于新疆四川两地。七十多岁时被政府召回故乡,照顾百岁高龄的烈属养母。拾垃圾为生,并独自抚养外孙女。养母过世后,政府提供的六平米的廉租房被收回,她于八十五岁高龄独自回到乡间耕种谋生。八十八岁跟随最小的女儿再次回到新疆。从此再也没能回到故乡。
(有删改)
文本二:
近些年,“非虚构文学”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理念和定义。“非虚构”强调的是真实,但它所追求的并不是语言的重述环节是否完全真实可靠,而在于写作者是否能深入生活、脚踏土地,是否身处于真实的场景,是否能展现出一种更深层面的存在和真实。其次,它虽然形成了一种全新的、真实的叙事方式,但它并没有脱离文学自身的属性。非虚构文学在当下深受读者的喜爱,而李娟的出现,也正顺应了当下文学的“非虚构”风潮。
(《论李娟的非虚构散文创作》节选谢悦)
6.下列选项对本文一相关内容与艺术特色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
A.文章开篇写司仪“面无表情地念悼词”与“我”的“浑身怒气鼓胀”形成对照,说明外婆的一生于他人无关紧要,只有至亲的人才会在意。
B.文章“我”认为挟持外婆、折磨外婆,一点点攫取她生命的种种痛苦有远离故土、在陌生之地的孤独与惊惧,这种种孤独、惊惧也挟持了我。
C.文章用大量笔墨铺排外婆为死而做了诸多准备,这些内容为下文外婆的非正常死亡做了充分的铺垫,体现了作者对文本游刃有余的把控能力。
D.文章在外婆的葬礼中站立着一个“我”,这个“我”不同于小说作品中的虚构或半虚构的第一叙事人称,它体现了作者“非虚构散文”的特色。
7.文本一结尾附上作者为外婆写的悼词,请结合全文谈谈这一安排的作用。
8.《外婆的葬礼》是李娟“非虚构写作”的代表作品之一,请谈谈文本一是如何体现文本二中“非虚构写作”的理论特点的。
答
6.C.“文章用大量笔墨铺排外婆为死而做了诸多准备,这些内容为下文外婆的非正常死亡做了充分的铺垫”错误,外婆在世人眼中是喜丧,并非“非正常死亡”;外婆为死亡做的诸多准备与准备落空形成了对照。
7.①作者的悼词概括了外婆的一生,还原了外婆真实的一生:外婆的一生颠沛流离、命途多舛。(内容)
②作者的悼词与开篇司仪的悼词形成强烈的对比,展示了真实的外婆形象:平凡普通,勤劳善良、坚韧顽强。(人物形象)
③作者的悼词与开篇司仪的悼词首尾呼应,让文章的结构圆融严谨。或作者的悼词也照应文章多处内容,如,外婆辗转新疆四川两地,外婆八十八岁跟小女儿到新疆再没回到故乡,这些均照应了文章相关内容。(结构)
④作者的悼词既饱含对外婆的悼念、对外婆一生的尊重,在生的经历与死后错位的评价中也暗含对生命的思考。(主题情感)
8.真实性:
①场景真实,作者选取“外婆的葬礼”这一场景具有真实性;
②取材真实,作者选取外婆一生的若干事件,是作者耳闻目睹,亲身经历;
③生存状态(情感)真实:文章真实再现了远离故土的人们孤独不安的生存状态与情感体验。
文学性:
①文学化的手法:运用铺垫、照应等多种手法,如首尾外婆悼词的呼应;
②文学化的表达方式:文章将现实与回忆相交织,叙事与抒情相交融,作者时而写葬礼上的场景,时而回顾外婆生前种种情形,在不同的时空中穿梭,极其自然。
③文学化语言:叙述语言干净利落,人物语言生动形象、细腻传神,如“我”的怒气,外婆的破口大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