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落雪时分
连俊超
清晨雾蒙蒙。
那时我一定还在睡梦中，否则我会看见父亲赶着母猪和一群小猪崽子在雾中行走的情形。
母猪一定对父亲的行为不甚理解，毕竟它已经在那个猪圈里待了多年，看着它的孩子们逐个被人捉走。
那时，氤氲的雾气让它看不清远处，它只能在父亲藤条的驱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迈步。或许，它感到一丝隐隐的恐慌。它的孩子们哼哼叫着，向它抱怨。
父亲把猪从猪圈里赶出来时，在它的脖颈上狠狠地抽了一下，以示对它慢腾腾的不满。
父亲很着急，他要在明亮的清晨到来之前，把猪赶出去。他尽量在雾中睁大无神的眼睛，但他仍希望雾气能更浓重些，即使人们和他撞个满怀也看不清他不安的脸庞。
父亲像管理一支纪律散乱的娃娃兵一样，赶猪走在冬雾笼罩的街道上。
当把猪赶进一个小院子时，父亲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可以放心地走回家，迎接即将到来的马兄弟。
当父亲还是个小老板的时候，他就是我们家的常客，而当父亲一贫如洗的时候，马兄弟依然每年到我们家来——只不过把注意力放在了猪身上。他一踏进我们家的院门，就会急切地朝猪圈望去，关切地询问母猪的奶水、猪崽子成长的情况。马兄弟应当给予小猪关怀，因为当小猪长大的时候，他要理直气壮地捉去抵债。
然而，那个雾蒙蒙的清晨，父亲决心敷衍他的马兄弟了。他不能在来年春天两手空空地应付他大儿子的定亲大事。
马兄弟像往年一样在冬天的上午把自行车停在我家的院门口。他热情地跟父亲打招呼，眼睛却关注着靠近西墙的猪圈。但是他支起的耳朵并没有得到猪哼哼声的答复，因此他向西挪了两步。空荡荡的猪圈让他大惊失色。他惶恐不安地探脑往猪棚里望去，纷乱的杂草和寂静空洞的窝棚仿佛一门大口径的重炮，轰炸了他的内心。
父亲冷静地告诉他：“马兄弟，对不住，要让你白跑一趟了。昨天夜里母猪和猪娃儿都让人给赶走了。”
马兄弟皱起了眉头，不安地踱着步子，“怎么会呢？”他念叨着。
“半夜院里进了三个人，手里还端着大猎枪，把猪赶跑了。”
马兄弟四顾无语。
父亲也只顾抽烟。
天阴沉着，北风刮着，沙粒一样的雪糁正在大地上摸爬滚打。
马兄弟推车到门口时，大片的雪花飞扬散落。父亲不停地向马兄弟赔不是，马兄弟则很痛苦地跨上了自行车。
父亲望着马兄弟离去的背影，轻轻呼出一口气。
然而当父亲准备转身回家时，他的腿脚顿时僵硬了——
他清晨安置好的母猪领着它的娃娃们浩浩荡荡地回来了。他们哼哼着，一路小跑，从马兄弟的自行车旁经过，朝我们奔来。
马兄弟停下车，回过头来。
父亲低声对母亲说：“别让它们进家。”说着便上前拦截。
母猪掉头钻个空子，朝家门冲刺。
父亲抄起一根木棍挥去，母猪躲闪开，围着大门口来回周旋，猪娃娃们叫唤着，在它身后跑来绕去。
父亲忙乱之中还不忘朝马兄弟那边喊一声：“谁家的猪，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马兄弟不吭声，坚定地站着。
北风呼号，雪花狂舞，母猪肥大的身躯显得尤为灵活。
父亲胡乱叫骂着，挥动着木棍，跌倒又爬起，驱赶这头死心眼的猪。雪地被他们践踏得凌乱不堪，新的雪片落在裸露的土地上。那是1986年的冬天，我8岁。
父亲手中的木棍终于击中了母猪，它尖叫着在雪地里奔逃，小猪们紧随其后。
父亲穷追不舍，似乎要把它们赶到天边。他那由于过度激动而扭曲颤抖的身体在雪中趔趄地奔向远处。
那是1986年的冬天，我还在无忧无虑的童年。
我忘记了那天父亲在雪地里跌了多少跤。但那时我觉得，小猪们摇头晃脑地跟随母亲在雪地里奔跑时一定很快乐，因为那是它们一生中难得的欢快时光。
（节选自连俊超的同名小说，有删改）
6．下列对小说思想内容的分析与概括，不正确的一项是（ ）
A．“但他仍希望雾气能更浓重些”写出了父亲不想让别人知道的心情；“也看不清他不安的脸庞”暗示父亲内心的羞愧。
B．马兄弟从“回头过来”到“坚定地站着”，写出了他对眼前一幕的心疑及寻求真相的坚持。
C．父亲“只顾抽烟”是因为担心谎言不能成功骗过马兄弟而内心不安，“呼出一口气”则是因为看到了希望。
D．小说结尾将父亲在雪地里与一群猪崽周旋的场景写得滑稽有趣，极具讽刺性，但同时传达出父亲的无奈与痛苦，令人读后深感沉重和辛酸。
7．下列对小说艺术特点的理解与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
A．小说开头反复渲染氤氲浓重的雾气，为后文父亲在马兄弟来家前将猪转移提供了客观条件，同时渲染了父亲内心的不安和羞愧。
B．小说善于刻画细节，马兄弟来我家后“眼睛关注靠近西墙的猪圈”“支起的耳朵”“向西挪步”都体现了他急切地关注自己“债物”的心情。
C．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叙事，“我”在文章开头、中间、线尾反复出现。“我”不仅是事件的观察者，而且“我”的叙述能拨动读者心弦，引起情感共鸣。
D．“母猪肥大的身躯显得尤为灵活”，从侧面反衬了父亲在马兄弟面前急于掩饰真相的狼狈。
8．小说以“1986年落雪时分”为题目，有什么好处？请简要说明。
9．请探究小说最后一段的深刻意蕴。
答
6．D
7．C
8．①交代小说发生的时间、背景。1986年“我”8岁，也说明了小说的儿童视角；②落雪时分在全文中是故事发展的高潮时刻，渲染了寒冷凄凉的环境氛围，烘托了人物落寞、无奈、纷乱的心境；③与文章中多次关于雪的描写相呼应，表现了特定时代下人物艰难与无奈的生存环境，使得情感真挚动人。
9．①结尾写小猪们摇头晃脑地跟随母亲在雪地里欢快地奔跑，象征着童年的“我”在父母庇护下的无忧无虑的生命状态。②“我忘记了父亲在雪地里跌了多少跤”，抚今忆昔，表达对父亲当年艰辛生活和转移猪群行为的理解，对父亲艰辛付出而让自己没有品尝到苦难的感激。③“欢快的时光”实则是压迫摧残人们肉体心灵的残酷现实，结尾之处蕴含着对在艰难岁月中支撑家庭的父亲的礼赞，又暗讽了现实社会的冷漠与残酷。④以乐写悲，小猪欢乐奔跑的有趣场景，以儿童视角的无忧无虑反衬了成人世界的艰辛与悲凉，写出了父亲在生活艰难重压下的狼狈、艰辛、无奈，令人读后深感沉重和心酸，隽永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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