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沧桑
徐贵祥
小时候,我认为老街是一座城市,至少曾经是一座城市,再至少将来也会是一座城市。
老街坐落在皖西中部丘陵的一个高台子上,基本上呈“F”形,三条大街构成了老街的全部。我姥姥家住在老街的中心,不偏不倚正好在下面那一短横和一竖的交界处。
姥姥家的后面不是街区,往北是一个土坎,再往北是河湾,那便是老街的“郊区”了。河湾里有茂密的树林、摇曳的竹影,老街人生活的重要源泉——龙井也镶嵌在河湾中间。老街的路心铺着整齐的青色石板,这些青色石板不仅承载着生活的步履,也勾勒着老街的历史,有些石板上还镌刻着文字。
街上住着卖油条的、刻私章的、轧棉花的、修收音机的、卖百货的,木匠、蔑匠、铁匠、理发匠,染坊、油坊、米坊、豆腐坊,还有清末太监、下放干部,一应俱全。每到夏天,街上有叫卖鸡头米(芡实)的,有拉京胡的,有说大鼓书的,倒也有声有色。大人们用龙井水沏一壶六安瓜片,摇着芭蕉扇,边品边聊,舒坦得像神仙。
一年总有那么几次,要在东头学校的操场上挂起黑边白幕放电影,那就俨然是节日了。这样的好时光实在太少,更多的时候我们只能靠“打仗”充实文化生活。
跟多数人的童年相似,我小时候酷爱“打仗”,特崇拜陶声奎。陶声奎是公社食堂炊事员陶大伯的儿子,比我们大好几岁,因而是我们“公社小孩”的司令。陶声奎率领我们“南征北战”,今天跟南头小孩交手,明天跟北头小孩比画,英勇无畏,所向无敌,每每遇到恶战,陶声奎总是身先士卒,冒着砖头泥块,领头羊一般左遮右挡,保护我们。
许多年过去了,我已经遗忘了很多东西,而唯独对于老街的一草一木乃至门板和青石路面记忆犹新。现在我似乎有点明白了,其实,老街是不是城市,或者说是否曾经是城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老街提供的那一份独特的感觉,那叫卖声、读书声、铁匠铺里的淬火声、篾匠铺里的裂竹声、胶底布鞋踏在青石街面上的橐橐声的混合,还有刚出炉的烧饼的香味、热豆腐的气息……这一切都似乎在显示,老街的日子是喧闹的,清贫而火热。老街的上空永远飘扬着浓郁的生活气息,飘扬着人的气息。
我们终于跻身于城市的峡谷,久居闹市,几乎被钢筋水泥封闭了,脚不沾地,把我们和土地长久隔离。而回忆起阔别数年的故乡,一种异样的清凉便从遥远的故土扑面而来。
今年5月,我回了一趟故乡,公干之余,排除了众多的干扰,坚决地去了一趟老街。尽管我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是老街的破败还是触目惊心。自从参军之后,离开老街将近三十年了。三十年,这个世界上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啊!天变大了,路变短了,树林变小了,河床变高了,青石板几乎被挖光了,那口长久萦绕我心头的龙井,几乎被浑浊的溪水淹没了。改革开放之后,老街的多数居民都跟随镇政府迁往西边,一条通衢大道两边真的生长出一座新型的城镇, 老街便被抛弃了。
在“F”街下面那条短横的顶端,一条老狗傲然昂首,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似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给我来一个下马威。老狗再老。也老不过我,它哪里知道,它现在盘踞的位置,乃是我当年“打游击”的根据地,那时候我比它威风多了。我为老狗而感动,它是留守老街的不多的动物之一。
终于找到了龙井,然而此时的龙井面目全非,全然没有我当年记忆里清冽幽深的感觉,水面与河沟平齐,分不清楚是河水还是井水。顺着井壁冰面上浮着厚厚的青苔,上面居然还有青蛙打坐。
我被这个意外打击得心灰意冷,正在失落,不远处茅屋里走出来一位估计已逾七旬的老人, 问我们:“你们是哪里来的?”大约是看这老汉年纪大,介绍徐贵祥他很难知道,而我父亲在这里当过公社书记,几乎家喻户晓,所以陪我同行的表弟任家杰先把我父亲的大名抬出来。岂料老汉眼一瞪说,徐彦选我怎么不认识?他不是徐贵祥的爸吗?知道徐贵祥吗?在北京,作家。任家杰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他是作家?老汉说,你门缝里看人啊?我天天看电视,只要有徐贵祥的消息,我一准能看见。《弹道无痕》《历史的天空》《八月桂花遍地开》……老汉如数家珍,末了还得意地向我们冷笑一声:知道吗?徐贵祥就是吃了这口龙井的水才出息的,听说他要回来修这口井。
说真的,那一瞬间,我真有点受宠若惊。荒草土坯屋内,黑白电视机前,一个孤独的看井人, 一个年迈的村夫俗汉,居然有如此浓郁的乡情,居然有如此强烈的荣誉心。我是他自豪的资本, 他是我精神的盟友。为了这个因为我而自豪的老汉,我也应该写出好的作品——我们负起责任的理由,往往就是这么简单。
站在井边,我沉默了很久。直到我们快要离开,老汉才似乎想起了什么,揉揉眼睛,把目光定定地落在我的脸上,嘴巴蠕动着说,未尝,未尝你就是……我说我是徐贵祥,谢谢你老人家。
老汉神情一变,赶紧张罗烧水,要让我们喝一杯龙井茶。
离开老街之后,我突然想,其实这么多年来,我想寻找的并不是城市,而我永远需要的是老街。城市遍地都是,而且越来越多,大同小异,但是我心中的老街只有一个,尽管在三十年后面目全非。但是三十年前的老街在我的心中是不死的,那绿荫婆娑、人气旺盛的古色古香的记忆, 那宽阔的河面和清澈的溪流,那永远像少女的眼睛一样明亮的月光,正是我心灵的家园啊!
(有删改)
6. 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
A. 文中说小时候老街的生活“舒坦得像神仙”,说明了老街的人追求安逸,为下文老街的衰败做了铺垫。
B. “我”特崇拜陶声奎,因为陶声奎率领我们“南征北战”时身先士卒、英勇无畏、所向无敌, 保护我们。
C. 老街的多数居民都跟随镇政府搬迁了,这是“我”离开老街将近三十年后,老街变得“触目惊心”的重要原因之一。
D. “居然有如此浓郁的乡情,居然有如此强烈的荣誉心”,文中连用了两个“居然”,表达了“我”的意外惊喜之情。
7. 下列对文章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
A. 文章写“要在东头学校的操场上挂起黑边白幕放电影,那就俨然是节日了”,从侧面反映了当时生活的单调。
B. 文章用“厚厚的青苔”“居然还有青蛙打坐”对“井壁”做了整体描述,烘托出“老街”的安详与宁静。
C. 文章釆用第一人称叙写事情、抒发情感,将读者引入情境,既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也便于“我”情感的抒发。
D. 文章叙写了老街的“过去”与“现在”,在“过去”与“现在”对比之中抒发感慨,突出文章主旨。
8. 作者为什么说“而我永远需要的是老街”?
9. 文章叙写回老街时,在“老人”身上花费不少笔墨,这样安排有什么作用?
答
6. A
“说明了老街的人追求安逸,为下文老街的衰败做了铺垫”说法错误,“老街的衰败”并不是“老街的人追求安逸”造成的,因此“做了铺垫”无从说起。
7. B
“烘托出‘老街’的安详与宁静”说法错误,应是凄凉、落寞
8. ①小时候,“我”希望老街是一座城市,长大后发现城市遍地都是,而且大同小异,但“我”心目中老街只有一个。②老街有着我不可磨灭的童年记忆;老街很多环境、场所见证了“我”的成长。③老街生活气息浸润了“我”的心灵,给“我”精神上的滋养,是“我心灵的家园”,因而“我永远需要的是老街”。
9. ①从内容上看,通过叙写“老人”衬托“老街”凋零。②从结构上看,通过叙写“老人”引出下文“我”对“老街”的情感抒发。③从主题上看,通过叙写“老人”,突出“我”与“老街”之间的深厚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