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圣德诗》作者为唐朝文学家韩愈。其古诗全文如下:
皇帝即阼,物无违拒;日旸而旸,曰雨而雨。
维是元年,有盗在夏;欲覆其州,以踵近武,
皇帝曰嘻!岂不在我?负鄙为艰,纵则不可。
出师征之,其众十旅;军其城下,告以福祸。
腹败枝披,不敢保聚;掷首陴外,降幡夜竖。
疆外之险,莫过蜀土。韦皋去镇,刘辟守后。
血人于牙,不肯吐口。开库啗士,曰随所取;
汝张汝弓,汝鼓汝鼓;汝为表书,求我帅汝。
事始上闻,在列咸怒。皇帝曰然,嗟远士女;
苟附而安,则且付与。读命于庭,出节少府,
朝发京师,夕至其部。喜谓党:汝振而伍;
蜀可全有,此不当受。万牛脔炙,万瓮行酒;
以锦缠股,以红帕首。有惟其凶,有饵其诱;
其出穰穰,队以万数。遂劫东川,遂据城阻。
皇帝曰嗟!其又可许!爰命崇文,分卒禁御;
有安其驱,无暴我野。日行三十,徐壁其右。
党聚谋,鹿头是守。崇文奉诏,进退规矩;
战不贪杀,擒不滥数。四方节度,整兵顿马;
上章请讨,俟命起坐。皇帝曰嘻!无汝烦苦;
荆并洎梁,在国门户;出师三千,各选尔丑。
四军齐作,殷其如阜;或拔其角,或脱其距,
长驱洋洋,无有龃龉。八月壬午,辟弃城走;
载妻与妾,包裹稚乳。是日崇文,八处其宇。
分散逐捕,搜原剔薮。辟穷见窘,无地自处;
俯视大江,不见洲渚;遂自颠倒,若杵投臼。
取之江中,枷脰械手。妇女纍纍,啼哭拜叩。
来献阙下,以告庙社。周示城市,咸使观睹。
解脱挛索,夹以砧斧。婉婉弱子,赤立伛偻;
牵头曳足,先断腰膂。次及其徒,体骇撑拄。
末乃取辟,骇汗如写;挥刀纷纭,争刌脍脯。
优赏将吏,析圭缀组,帛堆其家,粟塞其庾。
哀怜阵殁,廪给孤寡;赠官封墓,周匝宏溥。
经战伐地,宽免租赋。施令酬功,急疾如火。
天地中间,莫不顺序。魏幽恒青,东尽海浦;
南至徐蔡,区外杂虏;怛威赧德,踧踖蹈舞;
掉弃兵革,私习簋簠;来请来觐,十百其耦。
皇帝曰吁!伯父叔舅,各安尔位,训厥氓亩。
正月元日,初见宗祖;躬执百礼,登降拜俯。
荐于新宫,视瞻梁梠;戚见容色,泪落入俎;
侍祠之臣,助我恻楚。乃以上辛,于郊用牡。
除于国南,鳞笋毛簴。庐幕周施,开揭磊砢。
兽盾腾拿,圆坛贴妥。天兵四罗,旂常妸娜。
驾龙十二,鱼鱼雅雅。宵升于丘,奠璧献斝。
众乐惊作,轰豗融治。紫焰嘘呵,高灵下堕。
群星从坐,错落侈哆。日君月妃,焕赫婐巵。
渎鬼应奏,岳祇峩嶪。饫羶燎芗,产祥降嘏。
凤凰应奏,舒翼自拊。赤鳞黄龙,逶陀结纠。
卿士庶人,黄童白叟;踊跃欢呀,失喜噎欧。
乾清坤夷,境落褰举。帝车回来,日正当午,
幸丹凤门,大赦天下。涤濯刬磢,磨灭瑕垢。
续功臣嗣,拔贤任者。孩养无告,仁滂施厚。
皇帝神圣,通达古今。听聪视明,一似尧禹。
生知法式,动得理所。天锡皇帝,为天下主。
并包畜养,无异细钜。亿载万年,敢有违者?
皇帝俭勤,盥濯陶瓦。斥遣浮华,好此绨紵。
敕戒四方,侈则有咎。天锡皇帝,多麦与黍。
无召水旱,耗于雀鼠。亿载万年,有富无窭。
皇帝正直,别白善否。擅命而狂,既翦既去;
尽逐群奸,靡有遗侣。天锡皇帝,庞臣硕辅。
博问遐观,以置左右。亿载万年,无敢余侮。
皇帝大孝,慈祥悌友;怡怡愉愉,奉太皇后。
浃于族亲,濡及九有。天锡皇帝,与天齐寿。
登兹太平,无怠永久。亿载万年,为父为母。
博士臣愈,职是训诂。作为歌诗,以配吉甫。
【前言】
《元和圣德诗》是唐代大文学家韩愈的诗作。此诗用古文谋篇布局之法叙述一年中发生的种种军国大事,歌颂唐宪宗的圣德,以四言的形式和叙事的内容而被称为奇诗。
【鉴赏】
此诗之奇,在于举世以五、七律绝为“今体”,以对偶、声律为工的唐代,韩愈独兀兀不群,“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在已经“过时”的四言诗中,注入新的活力,以古朴、厚重、庄严的《颂》体诗来歌颂唐宪宗的圣德。
此诗之奇,又在于当时诗人多以抒情为能,韩愈却常以叙事见工。何况此诗写的不是生活琐事,而是过去一年中发生的种种军国大事:宪宗继顺宗之后,革去德宗的弊政;一改自肃宗以来的姑息藩镇之国策,以武力平定杨惠琳、刘之叛,国势因之大振。诗人用古文谋篇布局之法写诗,于头绪纷繁之中,立主干、删枝蔓。主干部分于“指事实录”之际,渲染、夸张;枝节部分,以简括凝炼之笔带过,使之虚实相映,前后照应,脉络分明。
元和中兴,首先在于平叛削乱。元和元年,翦除二逆。其中,杨惠琳所窃据之夏州,地狭民稀,王师才出,祸首即为其部将所斩:其事尚不足以扬国威。故第一段自“皇帝即阼”至“降幡夜竖”共二十句,实写平叛,仅用“出师征之”等八句,简括朝廷之师,有征无战,全在于宪宗即位“物无违拒”,不言圣德而圣德自见。
自“疆外之险”至“训厥氓亩”为第二段。这一段可分两层。前层写平定西川之乱的终始。西川地险民富,是唐代最大、最重要的藩镇之一。其地之治乱,足以牵动政局,故韩愈特以浓墨重采,不惜渲染。平乱一役,高崇文为主帅,然诗中先以“皇帝曰然”“皇帝曰嗟”“皇帝曰嘻”三个排比句提调,继以“爰命崇文,分卒禁御”、“崇文奉诏,进退规矩,战不杀,擒不滥数”等语暗示,足见高崇文之所以能“长驱洋洋,无有龃龉”;刘束手就缚“若杵投臼”,是因为宪宗“睿谋英断”,善于使用和指挥将领之故。后层自“周示城市”以下,写宪宗诛戮叛党,优赏将吏,恩威并用,强藩畏威怀刑,入京朝觐。其中“解脱挛索……末乃取,骇汗如写(泻),挥刀纷纭,争刌脍脯”十句,刻画腰斩叛党、寸剐首恶的场面,描写之精细,足以使人怵目惊心。它充分体现了韩愈以“丑”为美、以“恶”为美的美学观点。它与传统的“温柔敦厚”的诗教相悖,为此颇遭非议。但是放到历史的环境中去看,特别是和刘犯下的荼毒两川生灵的罪行合看,这类血淋淋的描写,在藩镇跋扈的中唐,确还有敲山镇虎、以杀止杀的威慑作用。张栻曾说:韩愈写此,“盖欲使藩镇闻之,畏罪惧祸,不敢叛耳。”
第三段自“正月元日”至“仁滂施厚”,写元和二年正月,宪宗、以成功告太庙、祀昊天上帝于郊丘、大赦天下。事前“阴晦浃辰”,至期“景物晴霁,人情欣悦”(《旧唐书·宪宗纪》),诗人据此衍为“卿士庶人,境落褰举”之句,以古朴生动、奇险独造之语,形容士民欢欣之状;既与起句曰“旸而旸”遥遥呼应,又为后文歌颂皇帝“神圣”,作一铺垫,笔其灵动之极。
自“皇帝神圣”而下,是诗人的善颂善祷,也是全诗的结穴。诗分“神圣”“俭勤”“正直”“大学”四方面称颂宪宗圣德。其下,均有“天锡皇帝”“亿载万年”与之相应,构成一连串的排比句,与前散在一、二段的“皇帝曰嘻”等五个排比句一起形成韩诗特具的气势,充分表达了诗人对未来的信心。与古文式的结构相应的,是古文式的句式、字法。这类“以文为诗”的特征,此诗也相当明显。诗中不仅有“告以祸福”“汝鼓汝鼓”之类运用古文文法的倒装句、省略句和以名词作动词的古文句,也有上文已述及的排比句,更有大量“以锦缠股,以红帕首”“侈则有咎”“多麦与黍”“爰命崇文”之类并不省略介词、连词和语气助词纯粹古文化的句子。在句式构成上,既有“战不贪杀,擒不滥数”之类的“一、三”句式,也有“续功臣嗣”之类的“一、二、一”句式,还有“事始上闻”之类的“一、一、二”句式,这类句式大都音节拗口,与习见的“二、二”句式,判然有别。在大量的“二、二”句式中,错落有致地安置一些排比句式和结构特殊、音节拗口的句式,犹如长江大河之中,既有万流奔壑、一泻千里的巨响,也有“幽咽泉流冰下难”之声,更有水流平川、潺潺泠泠之音。律化的诗篇,固然有圆润、和谐之美;而诗中杂有各种拗句也别有情趣。特别是在听多了悦耳音韵之后,初聆此类别致的声响之后,尤有情趣。这是韩愈以“不美”为美的美学主张能被相当一部分人接受的原因之一。
基于韩愈的性格,他在诗中常选用一些能体现感情色彩或力度的字,如“血人于牙”的“血”,“施令酬功,急疾如火”中的“火”,“掷首陴外”的“掷”,“帛堆其家,粟塞其庾”的“庾”,这都体现了他对狠、对奇的追求。不仅如此,他还善于运用出人意表的词语,形容出人意表的情事。如打噎、呕吐之词,一般用以表示病痛;韩愈却用“失喜噎欧”来形容士民欣喜若狂的情态。“下堕”是个不太恭敬的词,韩愈却用“高灵下堕”来描写由于宪宗至诚格天,神灵急速下临享祀之状。凡此种种,均可见韩愈出奇制胜,奇而多姿的特点。
此诗结句,韩愈有“作为歌诗,以配吉甫”之语,隐然以周代尹吉甫作《嵩高》等诗美周宣王自拟。但是韩愈并不是简单地句摹字仿,而是“师其意,不师其辞”,或点窜《诗经》、《尚书》,或自造伟辞;常将一些古雅凝重之句与清妙易晓之句连用,如“军其城下,告以祸福。腹败枝披,不敢保聚”中的“腹败枝披”,初读令人费解,但通读之后,便知此句是描写叛逆杨惠琳全军溃散之情状。又如“皇帝曰吁!伯父叔舅,各安尔位,训厥氓亩”,联系上文,也可以知晓“伯父叔舅”是沿用古语,以指强藩;句意是命他们各安职守,训导百姓安居乐业。明人胡震亨说:“柳州之《平淮西》(即《平淮夷雅》),最章句之合调;昌黎之《元和圣德》,亦长篇之伟观。一代四言有此,未觉《风》《雅》坠绪”(《唐音癸签》卷九)。认为韩愈此诗,虽具《雅》味,还不及柳宗元《平淮夷雅》“最章句之合(《雅》)调”。其实,韩愈此诗可贵之处,正在于“点窜《尧典》、《舜典》字,涂改《清庙》、《生民》诗”(李商隐《韩碑》),这类经他“点窜”、“涂改”过的诗句,既不失古雅之味,又带有若干唐代的气息,再辅以大量文从字顺的诗句之后,古雅而“佶屈聱牙”之句,已不再是阅读上的“拦路虎”,而成为诗人独特风格的体现。这种“茹古涵今”,富于创造性的精神,是韩愈诗风的本质,也是他所以能超越同辈,于李杜之外,别开一派的根本原因。